“燕兄，你不要误会，杨某并无恶意。”杨叡卿右手微微用力，牵紧缰绳使坐下马放慢脚步。“若你果真是皇上派来的人，杨某有一事想要讨教。”
“……”燕百清沉吟一会，开口道，“事已至此，有什么问题你就直说吧。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毕竟事关朝廷，任何不应该说的话我都绝不会说。另外，我不能保证说出来的话字字属实。”
“无妨。”杨叡卿把提灯挂在鞍下，用空出来的左手轻轻梳理着马鬃毛。“燕兄能否告诉我，皇上究竟对我闯门之事作何看法？”
“闯门？”燕百清微一扬眉，“那件事皇上早已料到，否则怎么会派我来追你呢？”
“这么说的话，我返乡一时，恐怕也在皇上的意料之中？”冥冥中的直觉得到了验证，这令杨叡卿觉得有些不安。
“自从边报送到京师之后，皇上就已经在考虑有关于你的事了。”燕百清不善撒谎，若是在白天，杨叡卿应该能从他闪烁的目光中读出什么。
但现在是夜晚，一切真相都被隐瞒在层层夜幕之下，唯有月光清明澄澈，点亮天地。
“皇上在殿试中钦点你为状元，这一点想必你应该明白其中的分量。”燕百清继续解释道，“所以圣上对你的事情也极为牵挂，一听说呈杨县是你的家乡，便在着手准备相关事宜了。”
听了燕百清的解释，杨叡卿不由得生出重重疑虑：既然如此，为何闯门时并无人帮助？又为何燕百清兄妹来得如此唐突，却又不曾携带通关牒文？除此之外，自己又为何遭遇了秦家一行人的截击？
叡卿沉默了好一会，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心中的疑虑。如果是以前的杨叡卿，只怕会抓着问个明白才肯罢休。但现在的他不一样：既然事已至此，也不必再问得更深，更不必刨根问底。
真相，有些时候比起谎言更加伤人。
“杨进士，你如果不放心我和哥哥的话，等日后到了京师，我们可以陪你一起去面见皇上。”燕征绫见杨叡卿一言不发，也忍不住替自己的兄长解释起来。
“不，我相信燕兄。”杨叡卿笑道，“尊兄妹都是好为任侠之人，说出来的话自然不会有假。”
“……”听了这句话，燕百清觉得自己两颊发烧，心虚不已。
“杨进士，其实——”
燕百清刚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杨叡卿打断了。
“燕兄，自从听过你们兄妹的事情之后，我也不由得时时怀念已故父母的音容笑貌。”
杨叡卿一马当先，燕百清和燕征绫在他侧后方，于厚厚夜幕之下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银色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好像给这个才倾天下的状元郎打上了神仙般的晕光。
“家父人虽古板严厉，却常对天下贫穷苦难之人怀仁爱之心；家母虽话不多，却认字识理，平常也总爱行些善事、周济邻里。”
叡卿回忆时的喃喃话语搭配上他清朗柔和的嗓音，给人的感觉如同孤身处于万顷碧莲之中，既觉得温柔舒适，却又有种止不住的、淡淡的哀愁自心底涌起，挥之不去。
“我孤身一人离家之日，娘满眼含泪却未曾阻拦，爹虽表面冷淡，其实心中却有千般不舍与牵挂。因常年周济县中百姓，家中虽然名为‘乡绅’，其实并无余财，唯有白银十两，全部放在了我的行囊之内。”
说到这里，杨叡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他并不是回忆不起来以后的事，而是不想因为这些回忆泣不成声，辜负了亡父的千般叮嘱。
三人一度陷入无言的沉默之中，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蹄铁塌在官道上的声音不绝于耳，逐渐向前方远去。
“……”燕百清兄妹听着杨叡卿的自言自语，勾起心中无限伤感，还有些许的愧疚——此时此刻，他们和杨叡卿也算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却无法对他道出实情。
燕百清想起自己在竹云寺时经常在练功之余暗中落泪，却从未被燕征绫看见。
燕征绫想起自己无数次偷偷看到哥哥偷偷哭泣，却从未直言道出。
“燕兄，前面好像有个还算不错的地方，不如就在那里露宿一晚吧。”忽然，杨叡卿提起提灯指向前方，大声说道。
燕氏兄妹都被从沉默中惊醒。他们不约而同地举目向前望去，看见一个隆起的小土坡，坡上长满了已经枯干的荒草，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正是个露宿荒郊的好地方。
但燕百清还有一层疑虑压在心上。
“这地方着实不错，不过我兄妹早已习惯如此，杨进士你……”
杨叡卿微微一笑，“大丈夫四海为家，得此居所已是幸运，哪里还有挑剔的道理？”
“好！那我就先去那里准备一下，你和小妹慢慢走过来即可。”听了杨叡卿的回复，燕百清不由得为之一振，两腿一夹马肚奔向前去。
其实百清也是有些小心思。他早已看出燕征绫对杨叡卿有些不清不楚的感情，特意为自己的妹妹创造一个独处的机会，看她能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果不其然，见燕百清远去，燕征绫便打马上前与杨叡卿并辔而行。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二人一时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之中。
过了一会，那个小土坡眼看就在面前，燕征绫明白自己并没有太多害羞的时间了，她只好抓紧时间开口。
“杨进士，你刚刚说的话……”燕征绫小声地说，“上峰郡城沦陷时，我只有五岁，哥哥也只有十二岁。当时我还太小，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害怕，很害怕……好像天地塌陷一般，面前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狰狞可怖。”
“……”杨叡卿没有开口，他以为燕征绫只是要向自己倾诉过去的事，而他想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后来我们流落人间，在战乱之下流离失所。”说着，燕征绫抬起头看着圆如银盘的明月，喃喃道，“尽管我那时还小，却已经见过无数人间冷暖、酸甜苦辣。”
见杨叡卿默不作声，燕征绫鼓起勇气，小声地说，“直到遇见你，我才发现世间还有这般如玉般温润的男子……”
说到这里，燕征绫觉得羞臊难当，不由得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