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念高中的时候第一次见到L。那天，春雷划破了阴霾密布的天空，倾泻而下的雨濡湿土地。
我十七岁，没有伞，浑身都湿漉漉的踩着淌满雨水的地面奔跑，无助又狼狈的试图避免一场重要排练的迟到。
汇演排练人们按照分工局促的扎成小堆，挤在不大的报告厅里。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个人非常高挑，穿着一件宽松的淡蓝色外套，领口略高，遮住瘦削的下颚。
来来往往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在路过他这边时总会有意无意的放慢脚步偷偷看他，不时低声交头接耳。
而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众人的焦点，正微微弯着腰，神情严肃地同负责舞台剧的林老师一起指着剧本低声说着什么。
林老师这时候正好抬起头来看到了我，她冲我招招手示意我走过去。
我离他越来越近，眼睛越来越离不开他。
一直走到近前，我听到林老师说:“L先生，这位是负责剧本的陈燕同学，您如果对剧本有意见可以多多同她讨论。阿燕，这位是这次舞台剧的主演L先生。”
那个人这个时候才慢慢把目光从那一叠剧本上移开。
他抬起头来，端端正正的望着我的眼睛，然后微微点了点头:“你好。”
我张了张嘴想要回应，却一时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脸上直发烧，我敢肯定我的脸红了。
我想低下头遮掩，可是低下头却只能更深的望进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像我家乡秋日的湖面那样平静无波的眼睛。
他的神情里没有笑意，没有惊讶，没有失落也没有欢喜。
我松了口气。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在雨幕中匆匆而过。
我坐在商店屋檐下的长椅上，把笔记本护在胸前，免得让它粘上雨水。
我想起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人活着应该少在意他人的目光，最重要的是做自己。”
只要眯起眼睛，流逝的人潮和雨水就模糊起来，横行与下坠，组成永不交汇的十字。
“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你已经很好了，你已经够好了。”那个心理医生笑眯眯地对我说。
两个看上去与我同龄的年轻女孩穿着时髦的短裙，她们斜睨着我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然后挽着彼此的手大笑着从我身边略过。
她们的神情像极了我家乡学校里的同学。
不同的是，那些同学不只会偷笑和私语，他们还会对我推推搡搡，恶作剧把我锁在教室，撕碎我的作业本。
我明明知道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恶意之所以被称为恶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它们往往是毫无由头的。
她们纤细的腰肢和手臂像飞鸟的羽翼，轻柔又灵动的消失在雨中。
我低下头告诉自己，不可以羡慕和嫉妒，因为，“你已经很好了，你已经够好了。”
我已经够好了。
真的吗？
我……没办法相信这一点。“陈燕，”有人轻轻敲了敲我的桌子。
我抬起头来，L正站在我的桌旁：“抱歉打扰你了。今天我想把剧本的几个问题和你沟通一下。”
“好……”
我们坐在空旷的报告厅的舞台边缘。讨论结束时天已经全黑了。
我把剧本收好，准备回去慢慢修改整理。
这时候我突然听到L说:“我一直以为你不太好相处，所以犹豫了好久才来找你。”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着他。
他突然笑了笑，继续说:“为什么总那么自卑？我第一次见你，以为你是个有点古怪高冷的人呢。”
“你那时候不也是板着脸吗？”我的反驳脱口而出。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愣住了。
L很开心的拍了拍手，这次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你看，你这不是很活泼吗？我承认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大错特错啦。你不爱与人交流和表达自己，没有和你相处过的人，很容易误会你。”
他停顿了一下:“其实你是个可爱的人，和你交流很愉快。”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我问他:“你觉得我很好吗？”
L肯定的点点头:“没错，我觉得你已经够好了。”
“即使我长相丑陋，身材高大，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继续说了下去:“我之前，在乡镇上学。那里的同学……不太喜欢我。老师也是，邻居也是。大家好像都是这样。
“我不是天生就不爱说话，我不是天生就自卑的……我现在又一次想要转学了，我只能这样一次次逃避……”
我记不清我后来说了些什么，我好像哭了。外面一直在下雨，这座城市的雨季那么漫长，雨水那么多，我那一点点眼泪应该不会被注意到。
可我却清晰的记得，有一个人帮我拭去泪水。L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朋友。
我和他慢慢熟悉起来。和他来往的这一段时间，我非常快乐。
连绵的雨，阴霾的天空，潮湿的空气，都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
我甚至不再需要心理医生了。
我们经常约在大学城的咖啡馆见面，有时候聊天，有时候对坐着看书。
他喜欢鲁米的诗，每当我习惯性的自卑，他就会对我说:“你以为你是在门上的锁，可你却是打开门的钥匙。糟糕的是你想成为别人。你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没有别人的容颜比你更美丽。”
咖啡馆里的灯光昏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眼睛永远是平静无波的，不论在谈起自己喜欢事物时，还是说起悲伤难过的经历时。
由于家庭困难，他在初中时就辍学了。
因为漂亮的外表，他在各种剧团里参演一些小角色，最后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留在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话剧团。
这次收到我们学校的邀请来参演这次的舞台剧，是他第一次作为主角登台。
“其实我有点紧张”。L坦诚对我说。
我看着他漂亮的脸蛋，问道:“你喜欢表演吗？”
L看着我，神情有点古怪，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平静。
“我并不喜欢。只是为了生活，混口饭吃罢了。”他回答道。汇演结束之后，我们的剧组约定聚餐以庆祝这次的成功。
看着微信群里的通知，我慢吞吞的挪着步子走向后台的储物室，心里盘算着这次该找什么理由拒绝聚餐。
我的手放在了储物室的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准备开门——
“要叫上那个陈燕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肯定不会去的。”
“怎么会有那么古怪孤僻的人啊，大家在一个团队里那么久了还这么放不开，她是不是仗着自己有点才华就爱摆谱啊？”
“你说她会不会是有巨人症啊，你瞧她那个子，高的有点太离谱啦，L都没有她高。”
“对啊，你有没有发现她和L走的特别近啊？你说她会不会喜欢L？”
“哇，那L也太惨了，居然被顶级巨人丑女喜欢。不过我听说L已经有女朋友了哦。”
“就算没有女朋友，L也不会喜欢陈燕那种人吧……”
外面雷声滚滚，雨落下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春天已经结束了。我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都会传达出某种情绪，这代表着不同的讯息。
可我没法从他的眼睛里里面读出一点东西。他的眼睛，像我家乡的秋日湖泊，沉静的，平和的，冷淡的，疏离的。
是我无法触碰的。
“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要和我走太近，不要对我太好。我是个容易误会的人。并且，我更害怕别人会误会。”
我这样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给L之后，对面一直没有回复。
我删除了联系人。某个夜半，我从噩梦中惊醒，摸索着找到手机，翻找着微信和电话簿里的联系人。
没有他。
早上拉开窗帘，漫天厚重的灰色云朵裹挟着雨来到了这座城市。
我想起了L，想起他给我读的那些有点伤感阴郁的文字。
想起了雨天潮湿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灯光昏暗的咖啡馆。
想起他的眼泪。
对，他哭过，只有一次。
那是在舞台上，他扮演剧本中的太阳之子。高贵的太阳之子爱上了只有在夜晚才会出现的月之女。
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弥补两个人之前的隔阂。
如果昼夜合二为一，世界就将毁灭；可如果昼夜交替，他就永远无法与心爱的人相聚。
最后太阳之子甘愿化作昙花，只在夜晚开放，这样就能生生世世望着月之女。
那时在舞台上，L的眼泪很自然的流了下来。
大家都以为是为了戏剧效果，L事先滴了催泪的眼药水。
掌声雷动中，只有我知道，我和L讨论过这一幕的太阳之子是不需要流眼泪的。
“哭根本没有用，忧伤也没有意义，”他低着头，用笔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重要的是要继续生存下去。变成卑微的昙花也好，继续当耀眼的太阳之子也罢，”
“对我来说，最难的都是生存啊。”
他说到这里，又一次微微的笑了笑，这次却像是在嘲讽什么一样。我的同事非常喜欢我，原因是我可以轻易的帮他们拿到高处的任何东西，以及同我出行时即使深更半夜也很有安全感。
“陈编剧，听说你还兼职做模特呀？”刚来不久的同事有一天很好奇的问我。
“没错，不然多浪费这样的身高呀。”我笑着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好酷好有型哦，一举一动都很自信，其实比起现在流行的那些韩剧脸，我更喜欢你的长相，很特别很有气质……”
“你是在变相说我丑。”
“啊我没有……”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啦，下班一起吃饭吧？”
“好耶！”“你每天都在你那个宝贝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些什么？”
“没什么，一些灵感和有趣的句子诗歌什么的。”
“那你听听这一首值不值得记录:
‘有一块地方在错误和正确行为之外
有一块地方。我会在那里迎接你。
当灵魂卧在那草丛中，这个世界太拥挤无法谈论。’”
春雷阵阵，缠绵的雨濡湿了土地。
我撑着伞信步走在趟满雨水的街道，路过的人不时对我指指点点，我全当没看到。
这座城市的雨季又一次来到了，我已经不是那个虚荣又自卑的小姑娘。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变成昙花也好，做太阳之子或者月之女也好，没有哪种角色是卑微的。
你不需要的眼泪和需要的生存，现在的我，都经历过了。
愿你一切安好。最后太阳之子甘愿化作昙花，只在夜晚开放，这样就能生生世世望着月之女。
那时在舞台上，L的眼泪很自然的流了下来。
大家都以为是为了戏剧效果，L事先滴了催泪的眼药水。
掌声雷动中，只有我知道，我和L讨论过这一幕的太阳之子是不需要流眼泪的。
“哭根本没有用，忧伤也没有意义，”他低着头，用笔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重要的是要继续生存下去。变成卑微的昙花也好，继续当耀眼的太阳之子也罢，”
“对我来说，最难的都是生存啊。”
他说到这里，又一次微微的笑了笑，这次却像是在嘲讽什么一样。我的同事非常喜欢我，原因是我可以轻易的帮他们拿到高处的任何东西，以及同我出行时即使深更半夜也很有安全感。
“陈编剧，听说你还兼职做模特呀？”刚来不久的同事有一天很好奇的问我。
“没错，不然多浪费这样的身高呀。”我笑着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好酷好有型哦，一举一动都很自信，其实比起现在流行的那些韩剧脸，我更喜欢你的长相，很特别很有气质……”
“你是在变相说我丑。”
“啊我没有……”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啦，下班一起吃饭吧？”
“好耶！”“你每天都在你那个宝贝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些什么？”
“没什么，一些灵感和有趣的句子诗歌什么的。”
“那你听听这一首值不值得记录:
‘有一块地方在错误和正确行为之外
有一块地方。我会在那里迎接你。
当灵魂卧在那草丛中，这个世界太拥挤无法谈论。’”
春雷阵阵，缠绵的雨濡湿了土地。
我撑着伞信步走在趟满雨水的街道，路过的人不时对我指指点点，我全当没看到。
这座城市的雨季又一次来到了，我已经不是那个虚荣又自卑的小姑娘。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变成昙花也好，做太阳之子或者月之女也好，没有哪种角色是卑微的。
你不需要的眼泪和需要的生存，现在的我，都经历过了。
愿你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