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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四月,大雨。

“Mr.布朗,欢迎您到上海。”陈三紧张微笑道:“这边就是发现慈悲佛蓝瓶的地方,不过……东西已经碎了……”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撑着伞朝前面的古旧小楼走去,他礼貌说道:“没事,劳烦您带路。”

陈三起初收到远房姑妈这份遗产的时候,并没料到,地上那残破的瓷瓶,竟然是举世珍宝。

这事他不过和身边人说道了两句,便有位名为布朗的先生,出高价来阁楼买花瓶。

阁楼里头满是灰尘,不难看出来,这曾经是一个女人的住所,琵琶,佛经,胭脂,铜镜,旗袍。

男人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后园里头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

“这儿本是一片海棠园。”陈三道:“布朗先生,忘了给您看瓶子了。”

陈三掀起床边铺着的白布,里头是一个破碎的瓷瓶,即便摔得粉碎,也不难看出这瓷瓶的精致,蓝色的瓶身是唐卡手艺画成的金莲佛身,勾线巧妙,精工细作。

“它一直在这里啊……”男人声音发哑。“我在这里,还发现了一封信,但我不怎么识字,劳烦您给我读一下。”陈三从墙缝里头拿出一封信,上面写着几个隽秀的小楷——念棠绝笔:

杭先生,念棠知道,你大概是看不到这封信的,我很抱歉,不能和你一同去那个西方浪漫国度。

我是民国四年生人,家里穷苦,父亲早亡,母亲落了病,我不得不去了酒场,靠着一手琵琶,我在杜先生的酒场里头,算是颇有名气,能够养得了自己和母亲。

遇见杭先生是在民国十九年的冬末,那年上海的雪毫无征兆的肆虐,一夜之间,便是满城银装。

杜老板嘱咐我去霞飞路李家二少爷的宅院,我是知道的,李家二少爷顽劣不堪,极为喜欢玩弄女人,酒场有几位姑娘便香消玉殒在他的手里,但李家势大,这也没有办法拒绝。

路上积雪,不便车行,我只好自己走去那边。因为要献艺,我穿得单薄的旗袍,走在雪地中,冷的发颤。

“念棠小姐,你去哪里?”坐在汽车上的杭先生友好得问我,清俊的脸上含笑,“我带你一程。”

我很诧异:“你认得我?”

“报纸上见过,听说,你琵琶弹的很好。”杭先生下车,很是友好的向我伸出手,大概又怕冒犯我,便将车门敞开,柔声道:“今天很冷,我带你走。”

杭先生,是你把我带进了你的世界,可笑的是,我舍不得离开了。

我在霞飞路下车之后,你留住了我:“念棠小姐,是要去给李少助兴?”

我背对着他点头,他们这样的上层人物,大概是看不起我们这样的女人。

“巧了,我也是去这里玩,一同进去?”你这话并没有经过我同意的意思,为我披上你的大衣后,笑道:“我想听念棠小姐弹琵琶。”

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本想玩弄我一番的李少,只得罢手。

我记得那日满屋的璀璨灯光,喧闹起哄的少爷公子,娇艳陪笑的歌女小姐,只有杭先生坐在昏暗的角落,举着半杯酒,醉眼温柔的看我弹琵琶,他对我笑,宛若清泉,泛起我死寂心中的涟漪。

后来,杭先生送我回住的地方——小香阁,这是杜老板租的公寓,风景不错,位置也好,只是先前死过一个女戏子,好似是和某个军阀扯上关系,饮枪自尽了。

“谢谢您,杭先生。”我把大衣还给他。

“念棠小姐,你的琵琶弹的很好,我……”杭先生看着我,好似有话没说完,犹豫再三,他笑了笑,道:“我走了,早点睡。”

“杭先生,”我叫住他,“以后,我都可以为你弹琵琶。”

那一霎,他将我一把搂入怀中,倾身将我逼退到墙边,掐着我的腰肢,忘情的吻着,我微微挣扎着,抬眼对视他的眼睛,只余燃烧的情欲,我遂咬住他的唇瓣,纵身跳入这熊熊烈火之中。

我是个信佛的人,总是相信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我相信我与杭先生大概就是缘分,即便杜老板提醒我,大部分的一见钟情都是失望,尤其是像杭先生这样的上层少爷,大概只是在报纸匆匆见我一眼觉得惊艳,便把我引入爱河。

或许,最终的结局是溺死。那一夜之后,杭先生正式出面与杜老板交谈,成为了我唯一的恩客,当时杭先生坐在杜老板的对面,抖落雪茄的烟灰,极为郑重的说:“念棠小姐,以后是我杭二的人了,谢杜老板照顾多年。”

后来他带我去了万恩寺,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同我一起虔诚祷告,如同新婚夫妇一般,拜求佛的庇佑。

“杭先生,我并不是个好女人。”我和他走在万恩寺的青石路上,低声道:“我曾有其他恩客,也不相信,我能有爱情。”

“念棠,我爱你。”杭先生抱着我,像是安慰一般,抚摸我的头发,“以后,我会照顾你。”

那时候,我十八岁,遇上了我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

民国二十三年初春,杭先生和我在一起一年。他时常来小香阁陪我,像丈夫对妻子一样,和我做饭买菜,和我去梧桐路散步,和我看望母亲。

我的母亲曾经握着我手,激动的哭了,那位先生对你很好,他会和你结婚吗?

会和我结婚吗?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因为我始终抱有一丝杭先生对我只是一时兴趣的悲观。

后来某日我回小香阁,瞧见杭先生站在门口,首手插着西装口袋,偏头对我笑着,矜贵儒雅。

“念棠,你回来了。”他朝我招手,然后牵着我的手到了后院。我看见满园的海棠花,花红艳丽,重葩叠萼,宛如胭脂点点,渐成缬晕明霞。

“念棠,海棠很适合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我想,如果我们能够结婚,迎亲的路上,我要为你铺满海棠花。”杭先生抱住我,贴着我的脸道:“我要娶你,念棠。”

我想,杭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才是我对他爱至骨髓的开始。

当时我哭得厉害,紧紧抱着杭先生,像孩子一样,把他的西装外套蹭得满是鼻涕眼泪,哽咽着答应他。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杭先生。”

可惜的是,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结婚。两个月后,我怀孕了。

我并没有告诉杭先生,因为他的母亲重病,他连夜去了乌镇的老家,半个月后才神情萎靡的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正值春末的时候,海棠开烂了,红得颓靡,我隐隐觉得不安。

后来便见着了慈悲佛蓝瓶,杭先生把这个留在了我这里,我对古董并不了解,但杭先生很重视,他对我说,这是杭家的珍宝,但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念棠,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去欧洲,到那边结婚,举办一场西式婚礼。”杭先生总是会那么温情的哄着我,让我没有理由拒绝。

第二天,他又匆匆去了北平。

秋末的时候,我的母亲去世了,我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我写信给杭先生,没有回信。只得自己拖着身子去处理后事,母亲死之前,哭得很厉害,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她怕我不幸福。

后来,我突然被人劫持。

那些人把我拖到树林里头,打我踢我,逼问我杭先生去哪里了,我哭着求他们住手,我的孩子会死的……

当我被人送去医院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医生说,我身体伤得厉害,怕是会折寿。

杭先生回来时候,满身的伤,第一时间便是问我,慈悲佛蓝瓶还在不在。我把东西藏在了墙里面的暗格中,而且为防有人猝不及防来搜寻,特意请人打造了一个假瓷瓶,杭先生松了一口气,对我说,谢谢你念棠。

我很难过,杭先生看不出来我瘦得脱相,连楼下的阿婆都问我,是不是生病了,可他的眼里没有我,我知道倭人都在寻找这个瓶子,杭先生去乌镇是为了秘密运过来,去北平是为了引开他们视线,他把瓷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杭先生后来也问过我,念棠啊,你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

我对他笑了笑,挺好的。民国二十四年,春末。杭先生给了我一张前往欧洲的票,他对我说,念棠,我们可以去欧洲了。

“好啊。”

晚上,杜老板找到了我。他满是怜悯道:“杭家的传家宝有个规矩,绝不入妓女手,倭人觊觎慈悲佛蓝瓶,杭二便寻了你做幌子,让你死心塌地的为他护着瓶子,现如今杭二想跑的消息,倭人早已掌握,明天就会来捉他,而且他们在港口也设伏,没有交出瓷瓶,是逃不走的!念棠,快逃吧。”

我怔了许久,才道:“我逃不出去了。”

第二日清晨,我提前半时辰唤杭先生起床,让他为去寻放在裁缝铺子里头的旗袍,到时候直接船上见。

杭先生本是觉得没必要去,但是见我隐隐发怒,只得同意,临走时杭先生把船票塞进我手里,对我嘱咐道:“照顾好自己啊,一定要把瓷瓶带来。”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泪流满面,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杭先生了。我多么希望,他回头看看我啊……

倭人来到小香阁楼下的时候,我正在擦拭慈悲佛蓝瓶。

此刻我心里仍旧有那么一丝相信,过往的一切不是有所图谋,而是真情实感。

所以我愿意,用自己命换得他的生机。若是倭人寻到我这里,发现瓶子已碎,想然不会再追杀他了。

我看了一眼园子里烂红的海棠花,大概春日也快过去了。

杭先生,我永远留在春日了。

望你,年年岁岁常康健,平安喜乐,子孙满堂。

——念棠小香阁里,陈三问他:“这信说的是什么?”

男人起身,没有说话,呆滞地去捡地上的瓷片。

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成全他。

男人看着拾起地上染血的白瓷,皱眉道:“不对,不对。”

“这是那个假的。”陈三叹气,他收起刚才胆怯无知的模样,打开床边墙砖里的暗格。他捧出慈悲佛蓝瓶道:“这才是真的,她用命帮你保下来的,杭先生,你还记得她吗?”

男人颤抖着接过瓷瓶。

当初他以为,她带着瓷瓶逃走了,辜负了自己,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无比憎恨那个女人,哪怕是自己招惹的她……

忽而外头响起阵阵喇叭声,只见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孩子和一个容颜姣好的中年女人站在楼下,似乎是在等人。

“我爸爸呢?”那女孩子问。

“我先走了。”男人抱着瓷瓶,一步一步离开阁楼。

“你爱过她吗?”陈三冷冷问道。

他深叹一口气,沉默地下楼。

楼下,男人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和妻子相视一笑,离开了小香阁,没有丝毫留恋,他不过……是来取回样东西的。

民国二十四年春末。

“砰”清脆的碎裂声惊得倭人上楼查看。

推开门,只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瘦弱的美丽女人以及碎裂的慈悲佛蓝瓶,瓷片割破了她的手腕,鲜红的血妖冶如开烂的海棠。

她与春同死。

有些人啊,用一生去爱一个人,却连副悼词都换不来。小香阁里,陈三问他:“这信说的是什么?”

男人起身,没有说话,呆滞地去捡地上的瓷片。

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成全他。

男人看着拾起地上染血的白瓷,皱眉道:“不对,不对。”

“这是那个假的。”陈三叹气,他收起刚才胆怯无知的模样,打开床边墙砖里的暗格。他捧出慈悲佛蓝瓶道:“这才是真的,她用命帮你保下来的,杭先生,你还记得她吗?”

男人颤抖着接过瓷瓶。

当初他以为,她带着瓷瓶逃走了,辜负了自己,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无比憎恨那个女人,哪怕是自己招惹的她……

忽而外头响起阵阵喇叭声,只见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孩子和一个容颜姣好的中年女人站在楼下,似乎是在等人。

“我爸爸呢?”那女孩子问。

“我先走了。”男人抱着瓷瓶,一步一步离开阁楼。

“你爱过她吗?”陈三冷冷问道。

他深叹一口气,沉默地下楼。

楼下,男人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和妻子相视一笑,离开了小香阁,没有丝毫留恋,他不过……是来取回样东西的。

民国二十四年春末。

“砰”清脆的碎裂声惊得倭人上楼查看。

推开门,只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瘦弱的美丽女人以及碎裂的慈悲佛蓝瓶,瓷片割破了她的手腕,鲜红的血妖冶如开烂的海棠。

她与春同死。

有些人啊,用一生去爱一个人,却连副悼词都换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