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杨县，杨叡卿的故乡。
等到叡卿一行人抵达此地时，它却变了模样。往日鳞次栉比的房屋大多有所损毁，三人抬眼望去，越靠近西边的房屋就越不堪入目，至于最西边的房屋，至今仍是被焚毁的一片断壁残垣，烧至焦黑的木柱仿佛在控诉鞑人在此犯下的罪行。
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道路两侧的店铺大多紧闭屋门，连招牌都没挂出来。三人乘马走在路上，偶尔看到的一两个路人都是一副匆忙赶路的样子，甚至不想注意到有人靠近自己。
杨叡卿从中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里面有令他印象深刻的教书先生、整天笑眯眯的卖糖水小贩、凶神恶煞的肉铺屠户。他们向叡卿投来的都是熟悉而复杂的眼神，却都不曾流连。只有教书先生停下来张了张嘴，但他看到杨叡卿身旁的燕氏兄妹，却又低头走开了。
杨叡卿没有叫住他们，他也不敢叫住他们。
就现状看来，呈杨县的百姓已成了惊弓之鸟，再问那些他们不想提及的过去并无意义。更何况，杨叡卿也不想再揭开自己仍旧痛彻心扉的伤口。
坐下马似乎能够感应到主人的心情，竟也放慢了速度，慢慢地往西边走去，生怕惊动了什么东西似的。
燕百清和燕征绫尽管不能完全明白杨叡卿此时的心情，却也能够有所理解。他们没有说什么，只是压住自己的坐骑，跟在叡卿身后徐徐前进。
一路走来，不见当年热闹街景，不闻昔日鸟语人言，只能看到一间间空洞而没有生机的民房，只能听见一声声清脆的马蹄。
杨叡卿木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如刀绞。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眼前的所有事物，用尽全部力气让自己将它们一一刻印在脑海中，时刻警醒自己：无论到什么时候决不能姑息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走着走着，从路边草堆忽然冲出一条瘦骨嶙峋、身上脱落了好几块毛皮的老狗，朝杨叡卿扑了过来。
燕征绫慌忙抽出鞍下短刀，她正要向那条狗投掷钢刀时，却听到了杨叡卿难掩悲恸的一声不成语言的呼唤。
叡卿几乎是滚下了马鞍，顾不得收拾自己的衣服，连摔带跑地迎上去紧紧地抱住那条狗，放声大哭起来。狗蜷缩在杨叡卿的怀抱中，一声声悲戚地呜咽着，浑浊的眼睛里也在不停地流着泪水。
燕百清和燕征绫见如此场景，渐渐明白过来。二人下马将坐骑牵到一旁，守在杨叡卿身旁。听着叡卿的恸哭声，燕百清逐渐红了眼眶，燕征绫也忍不住落下了两行清泪。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理解这种失去家园、物是人非的痛苦。只是时至今日他们还不能回到上峰郡城，只能望空凭吊自己已经逝去的父母和亲人。
不知不觉间，从四周的民宅中慢慢走出了许多百姓，他们都是一副憔悴的模样，眼中含着泪水向杨叡卿靠拢过来。等到燕氏兄妹察觉到时，整个街道已经被百姓挤满了。
燕百清起初还有些戒备之心，当看到这些百姓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饮泣时他才明白，他们只是沉默着忍耐了太久，今天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为他们将阻拦悲伤的堤坝掘开的人而已。
杨叡卿抛开了这段时间以来全部的自我约束与控制，他只想在自己最熟悉的这方水土中放声大哭，宣泄着失去骨肉至亲的痛楚，将‘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悲伤永远铭刻在这片天空里。
哀声戚戚，行云为之怅然停滞；悲声凄凄，流风为之默然回荡。
国仇家恨，莫过于此。
过了很久很久，一阵散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呈杨县百姓们的哀悼。都头带着十几个官兵冲了过来，将人群赶得七零八落。
“干什么的干什么的！官道都堵了，不知道让开？！”
“闪开闪开，通判大人来了，快闪开！”
官兵们不无粗暴地推搡着百姓们让开了中间的大道，燕百清这才发现，跑到街道上来默哀的百姓竟然堵塞了足有近一里长、十尺宽的官道。
民心所向，可见一斑。
看样子官兵们是一步步推进到这里的。等到人群散开时，一驾车轿已经出现在众人面前。
帘子掀了起来，从里面走出来一名身高七尺、面色白净而不失儒雅的中年男子，他走到杨叡卿面前缓缓问道，“书生，你是何方人士，为何挡在官道中央？”
燕百清以为杨叡卿痛哭流涕无法作答，正要替他开口时，却听到杨叡卿用坚定的声音答道：“姓杨，双名叡卿，字儒臣。梁州临江郡呈杨县人士。”
“原来是杨进士，本官失迎了。”金正的表情并未有什么变化，但身段却陡然放低了一阶。“关于杨家之事，本官未能保全此间，实属失职。”
“呵，失职？”杨叡卿觉得一股熊熊燃烧却又冰冷至极的火焰在胸口跳跃，他松开因为冻饿交加和悲伤哀鸣而溘然长逝的老犬，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官兵衙役斥退百姓之时，我可没看出金通判的‘失职’之处。”
金正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既不想在百姓面前被煞了威风，又不敢得罪皇上面前的红人杨叡卿，左右斟酌了一下，只得道，“杨进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移步衙署，才好慢慢道来。”
“衙署？不必了。惊动了金大人车驾，杨某已是惶恐至极，哪里还敢去衙署大呼小叫？”
杨叡卿走到坐骑旁解下一块白布将犬尸包裹起来放在马背上，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拳对着仍围在官兵身后的百姓高声道，“诸位叔嫂伯舅，杨某在此立誓：今生今世无论贫富贵贱，必将拼尽全力查明此事，为国请缨，驱除鞑虏、北复中原！碧血丹心，皇天可鉴，后土为证！”
说罢，杨叡卿对着百姓们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血流满面。
“杨进士……”燕征绫在一旁看着心酸不已，刚一开口便被燕百清制止了。
“走吧。”杨叡卿拜祝之后翻身上马，缓缓向前行去。燕氏兄妹也上马跟着他走，金正一言未发，官兵不敢阻拦，百姓纷纷替他让开条大路，目送一行人往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