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寸一寸地流逝着。
不知过了多久，游老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将所有的金针自孙氏身上拔下，又重新用火烤过，一根根地塞回到针包里。
但这时，孙氏却并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
羊玄之不由有些焦急起来：“医者，拙荆她……”
游老便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兴晋侯身份贵重，既是外戚，手中又有权柄——孙氏一族一夕覆灭，一滴骨血也无，这事早已传遍了整个洛阳，更传遍了整个大晋。
孙秀是赵王爪牙，如今孙秀已伏诛，手中权柄全都空置着——赵王如今手中并无其他得力的人，那些权柄更不能轻易地交托出去——
毕竟，放手容易，若再要收回来，却是难于上青天的事情了。
但，兴晋侯却不一样。
他出自泰山羊氏，百年望族，这身份本就比孙秀那种暴发户更容易叫百姓接受，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女儿。
一个，由赵王亲自择定的皇后。
那是他的嫡长女，更是赵王的人——羊氏皇后是赵王一手立起来的皇后，这位兴晋侯，出身好，又是皇后的生父，是外戚，若是由他来接手孙秀留下的东西，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
日后，富贵无极，更是丝毫没有疑议的……
但这并不是游老这种平头百姓要考虑的。
他只是略有些疑惑。莫非，这位身份十分贵重的兴晋侯，竟是一个十分礼贤下士的人吗——否则，他在面对着自己这种贱籍庶民时，为何会自谦到一口一个“拙荆”？
这实在是有些超出了游老的认知。
他素日里，解除的不过都是一些与他身份相当的平头百姓，便是偶见一个小小的亭长里长，他们的眼都像是睁不开，看不见人似的。
但兴晋侯与他平素所见到的人十分不同。
游老心中疑惑：原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礼贤下士的大贵族？
他几乎想要失声尖叫起来，为羊玄之眼中的平和，也为他待自己时的那种尊敬——这是这时代的士族们，贵族们都没有的平和。
但游老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迟疑不过是片刻罢了。他目光不过在羊玄之面上一转，便重新落在了孙氏的身上。
他见孙氏呼吸已重新变得平缓，不由舒了一口气。
好在，与自己所想象的果真别无二致。
那种秘药，并不是十分要命的——便是要命，但遇到了他，便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游老在心中默数到十时，猛地睁开了眼，他暴喝一声，已出手如电地在孙氏身上几处大穴重重地点下。
那动作，带了极大的力道，几将他自己的手指都震疼了。但游老并不在意，只十分淡然地将自己的手收回来，随意地在衣裳上面一揩，便不再关注周围的情形，而是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药箱来。
他这人，虽然年迈，但动作却十分利落。不过片刻，已将所有的东西重新妥善地放置回了药箱中，又将药箱的盖子轻轻往下一放，药箱上小小的机关便“咔哒”一声，将箱子扣得死死的。
就在这时，孙氏也发出了一声小小的痛呼。
羊玄之忙向孙氏看过去。但是孙氏面色已不复此前的灰败，反而露出了几分难得红润，不由大喜！
孙氏她，她要醒来了！
“告辞了。”游老见孙氏果真如自己预料的那般醒来，便松了一口气，又重新将药箱挂在肩膀上，正要告辞，但见众人都还傻愣愣地将孙氏与自己望着，不由觉得有些不悦。
但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小小郎中，与这些金尊玉贵的人本不属一个圈子，便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对羊玄之嘱咐道：“再过一刻，尊夫人便要正式开始生产，还请早做准备才是。”
羊玄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游老进来之前，他还当孙氏会一尸两命，甚至还在心中暗暗地发过誓，只要孙氏能够醒来，能够平安无虞，她此前所做的那些糊涂事，他一件也不会再追究……
毕竟，孙氏也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经过孙氏一族覆灭，羊玄之比之前变得豁达了不少，比之从前，他觉得自己更加通透了一些——便是以前一直揪着不放的东西，也忽然觉得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小题大做罢了——在他与孙秀暗中角力的这场不见血的厮杀中，孙氏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牺牲品罢了。
她是自己的妻子，也是孙秀的堂妹，母族与夫家有了争执，无论她向着哪一边，都会惹人诟病。
这才是孙氏一直摇摆不定的原因。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他是有些怨怪孙氏的——若不是孙氏贸然带了窈娘入宫，陛下也不会冷落献容……
但到了后来，到孙氏覆灭之后，那些一直让他觉得如鲠在喉的事情却忽地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献容到底无事。
至于他，明白了一些更加重要的东西——与其做一个纯臣，不如将一些本该抓在自己手中的东西牢牢地掌握住了，于他是好事，于献容更是好事——
至少，献容有他做后盾之后，便是陛下日后当真想要冷落她，也得好生地在心中掂量掂量。
羊玄之是男人，对男人的劣根性自是十分了解的，陛下是大晋之主，富有四海，这世上，鲜嫩的小姑子多得是，若他再起了什么旁的心思，都是十分应当的事……
于天下之主而言，那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可于一个只有一片爱女之心的父亲而言，那却是一桩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了。
若是阿容有了弟弟，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吧……
羊玄之将孙氏高高的肚子望着。
医者们都说，孙氏怀的是男胎。原本，男孩儿女孩儿他是不在意的——毕竟，自献容生母去后，除了献容之之外，他便再没有过半滴骨血了。
尤其是自献容失踪之后，他每日所思所想，不过是一定要将献容完完整整地找回来。
日常询问的，更是献容出现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直到献容回府。
直到，献容被陛下册立为皇后。
他才惊觉自己这些年来膝下竟只得献容一个——他的心思本不在朝堂，也不在家族，原本于这些事情上，本是在意的。
但直到献容被册了皇后，他才终于起了要再生一个嫡子的心思——一个没有兄弟帮衬的皇后，是十分孤立无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