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衣捏紧了自己的裙子，说不羡慕是假的。当年她年少轻狂，见了江子群也像这些小姑娘见了舒城差不多一个模样，谁知道一朝进宫，岁月蹉跎，一眨眼就老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了。
何青衣看着舒城在下面长袖善舞的模样，几乎以为他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的，可是他有什么目的？何青衣实在有点摸不出他的套路。膳食还在加紧准备，刚开席都还在喝酒，一曲歌舞热场，马上各家的官员就要排着队给江子群磕头例行公事的赞美天子这一年来的功绩。
江子群刚开始几年还很烦这种虚伪的不行的环节。不过如今他挺直了背脊，对这些恭维的几乎要将他比喻成天上神仙的官员，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接受了。
人总是不断的被环境改变，坐上皇位应该尤为厉害。可悲的就在这里，这些被叫做天子的人，享受着无尽的权利，潜移默化的方方面面被改变了。更可怕的是，周围的人要是跟不上他适应的程度，就会被远离。
舒韵文和江子群大概本质就是这样。舒韵文各方面还停留在天真烂漫的少年时光，江子群已经被朝政淹没，被迫变的面目全非，所以何青衣才能如此轻易的动了一封信，就在两个人之间划了深深的一条沟壑。后面的事渐渐的变味，如今这种局面可以说是必然，有时候并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舒城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知道江子群快一年都没有见过舒韵文，必然已经思念到了极致。他今天这打扮就是以前几个人初见时的样子。那时候文文还是一团孩气，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
她通过一个什么方式与江子群认识了，舒城有点记不清了，可是他知道江子群记的很清楚，那天闹的其实很不愉快。江子群年少气盛，不服气舒家在月国拥有的权势地位。刚认识了舒韵文就对她出言不逊。
舒韵文都直接傻了，她平日里接触的人都是和和气气的，更没有一上来还没怎么接触，就直接开口嘲讽她的。舒韵文没碰见过这种局面，所以他很顺利的把一个长相精致的大小姐气得不行，顺利在妹子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舒城还在书院里读书，休沐日正好回来，就骑马去接他的小妹妹回家。当年他远没有现在理智和不动声色，当时舒韵文不知道对着江子群应该怎么回骂回去。家教不允许这种情况存在，所以舒韵文听到身后有动静传来，远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名字。
舒韵文听清了之后，含泪瞪了江子群一眼，穿着她那双最喜欢的枣红色鹿皮靴，蹬蹬瞪就往回跑。舒城用手接住自己香香软软的小妹妹，见她哭了，先掏出帕子来给她擦了擦，没问怎么样，就先朝那边的孩子堆里暗含威胁的看了一眼，舒韵文抓着他的袖子，抽抽噎噎的说江子群刚才说她是个被家里惯坏的小女孩。
舒城听了之后再没朝那边望过，可他知道江子群一定在不远处看他，或许心里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找他的麻烦。
结果他猜对了。舒城之后用各种他能想到的方式，将江子群从头到尾打击了一遍，让他彻底认清了一个现实：他自己其实也没想象中的厉害。之后舒韵文长大了一点，对于舒城动不动就跟江子群互掐的做法有点不好意思了。
然后江子群不知怎么的，过了年少轻狂的阶段，一下子就看舒韵文顺眼了起来。最后喜欢上她和被舒家接受，中间经历了相当漫长的一个阶段。舒城今日在宴会上敢用自己的脚趾头发誓，江子群绝对对他今天这副打扮印象深刻的不是一点半点。
果然，轮到舒城出列跪拜的时候。江子群看着他的眼神一下子就不正常了起来。舒城在心里嗤了一声，觉得江子群做了这么多年皇帝，脸上的面具还能时不时的崩了，也是相当不称职了。
“舒卿今天这副打扮朕可是记得十分清楚。”江子群愣过之后心里就弥漫上一股苦涩来。前几年他和舒韵文琴瑟和鸣的时候，舒城可没在新年宴会上主动穿这一身来隔应他。所以，这相当于就是对他在表示不满么。
他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何青衣也正紧张的盯着舒城，面上的肌肉紧绷的都能看出轮廓。一瞬间，江子群觉得就是这么个浅薄的女人，实在不配能当着众臣的面同他坐在一起。
这个位置，无论如何都应该属于舒韵文。“臣觉得皇上应该是记得，毕竟缘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不是吗？”舒城放松的舒展开自己的肩背，浅笑着对江子群作了一揖。抬着那双与舒韵文极为相似的眸子看着他。
舒家一直忍住不动何青衣和何家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在朝堂里为江子群和其他看不透的官员营造一种互相制衡的假象。
其实说白了就是粉饰太平，江子群不喜欢朝堂出问题，那么舒府就满足他。如今舒城的人已经查出来江子群的人在云国暗中监视着他妹妹了。这没什么问题，舒城知道他不甘心就这么让她远走高飞。
但是他一方面在底下惦记着舒韵文，一方面又容忍何青衣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次次在大宴上试图让舒家的人难堪，哦，不对，她的存在本来就让舒城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舒城自己一个人不可能默默忍受。所以他觉得是时候让江子群也试一下这种吃了苍蝇一样的感觉。
“何娘娘最近看起来似乎消瘦了不少啊，是有什么烦心事吗？”舒城终于将目光从江子群脸上收回来，话锋一转就到了何青衣的身上。
何青衣不由自主的紧了紧手上抓的东西，暗自在心里道一声：来了。面上却试图漾出一个端庄的笑来：“舒大人说的是什么话，本宫不知怎么最近用不下去多少膳食，所以就消瘦下来了，实际上本宫一个妇道人家在后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这句话说的可以是非常不要脸了。后面站着伺候的小宫女脸都变了一下，后宫里谁不知道何妃为了重得圣宠，拼命瘦身，不仅天天出去逛园子，还让太医院给配了各种各样能让自己消瘦下来的药。
听她宫里当差的小宫女说，何妃这几天几乎是滴水未进，就是为了这次宴会上能让自己看上去瘦一点，里面的夹袄都偷偷拿下去让人给改薄了。这荒唐事都传遍了。估计今天一过那些与宫中关系密切的人家也就知道真相了。
舒城眨了眨眼，朝她冷冷的笑了下，慢条斯理道：“是么，看来下官是误会娘娘了。既然膳食用不下去，厨子也该换换了，下官倒是有很好的人选，如若娘娘不介意，可将他召进宫来伺候。如今皇上后宫可就您了，凡事可要保重。”
他话音未落，离前面远的，让人挡住不怎么能露面的，无一例外都捂着嘴笑，几个夫人对着面递了个看笑话的眼神，借着喝酒将自己唇边勾起来的角度压下去。
何青衣听出他是什么意思来了，气的脸都青了。舒城这话不仅在嘲笑他身材臃肿，还拿她之前被江子群训斥的事暗讽她如今在后宫里不上不下的位置。“多谢舒大人，本宫胃口不好也只是暂时的，不打紧，厨子还是留在您府上吧。”
何青衣再好的气度，气到脸色都变了，口气不可能不露馅，果然说出来的话硬邦邦的。江子群在旁边给了她警告的眼神，让她缓缓对舒城的口气。何青衣委屈的不得了。舒城说的话明面上抓不到一丁点把柄，何青衣只能使劲咽下去这一口气，强挤出个笑来缓和气氛。
舒城还是和刚才笑眯眯的一样，何青衣说话实在抓不住重点，就这种段数，后宫里的女人一多，光打嘴仗就能把她气死。舒城满意了，表面上认真，实则敷衍的说了些随大流的话，就回到了席中。
江子群没有吭声。他知道舒家早看何青衣不顺眼，如今只不过是逼急了而已。舒城心里还有自己的一层考量。后面伺候他用膳倒酒的小丫鬟在他回来的时候看了个正脸，激动的不行。
做事特别殷勤舒城都不用看，只要自己刚放下酒杯，立刻就被添满了。他知道怎么回事，也就没理会。本来他作为一个臣子，不怎么能接触到皇帝的后宫。何青衣没进宫之前在闺秀中一直是不怎么引人注意的一个。所以这么多年舒城都不知道她的段数。
之前他父亲因为舒韵文一封信的缘故辞官，他被迫出了京城。查出来后他都有点惊讶，这手笔，实在不像是何青衣能想出来的。为此他一直都有个正面试探试探她的念头。
结果他还心里还有点失望。原来何青衣这么多年了，看来是没有任何长进了。不论是她的容貌，她的谈吐，都让舒城有一种假的可怜的感觉。反正比他的文文是差远了，舒城露出丝笑来。
何青衣接下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舒城的话一直在她脑海里不住的盘旋。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很柔和，听上去是很讨人喜欢的声音，可是他说的话让她头皮发麻。
舒韵文的大哥身上透出来的气息实在让她毛骨悚然。有一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这么多年的心血都推翻的感觉。
何青衣身处闹哄哄的宴会上，底下觥筹交错，中间铺着猩红色的地毯，何青衣突然有点醒悟过来她正处于一种边缘状态。她如今的靠山看上去稳固，实际上哪一边都能轻易的舍弃她。
她的父亲支持她，但是自己在他心里连女儿都不是，只是一个互相利用的关系。至于暗月后面的整个组织，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被算在里面。暗月直到现在除了给她出主意，按照组织吩咐的让她演戏，连组织一丝一毫的东西都没有透漏出来过，她只是一颗随时能被抛弃的棋子。
正因为如此，她虽然如愿以偿让舒韵文远离了月国的后宫，却让自己变的越来越焦虑，江子群嫌弃她小家子气，没有舒韵文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有时候何青衣真的想咆哮，为什么舒韵文那天杀的贱货有气度，因为她投对了娘胎，生了张好脸，更因为她有个好爹好哥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愁什么，她什么都不愁！
那她有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她要是自己不争气，那就会跟几个庶妹一样被自己的父亲当成筹码，嫁到什么天杀的人家里去。反正如今那几个人不是没有给老头子当小妾的，一辈子就困在那么个小院子里，连生的孩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叫自己母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何青衣发誓一辈子不能活的憋屈，结果兜兜转转快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一场宴会结束，何青衣只觉得自己没剩下什么，只是疲惫到了心里，但是她还不能回去，她还要按照计划替自己在江子群面前好好伪装。
“皇上，臣妾这些日子真的好好想了想，臣妾是个妇道人家，眼皮子浅，之前人笨转不过弯来，只觉得诚儿还太小。但是如今臣妾想通了，男孩子，尤其是皇子，皇上上心臣妾也是相当高兴的。之前臣妾不了解皇上的良苦用心，还做出那么丢人现眼的事。”
何青衣嘴角微勾，但是眼睛却透着淡淡的哀伤，眼泪渗出来一些但还没有汇成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江子群本来心里有气，觉得看她哪里都不顺眼，结果回去了，何青衣竟然一改往日里歇斯底里的样子，慢声轻语的向他道歉，江子群一时之间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皇上，虽然臣妾答应您没有大事绝不踏足德英殿，可是臣妾知道皇上定然也能体谅臣妾做娘的心。小孩子长身体快，臣妾闲来无事就挑了块好料子，为他做了个新肚兜，这上面的一针一线都是臣妾的心意，还望皇上能接受臣妾这个请求。”
何青衣见他脸上的轮廓已经开始软化，心里一喜，知道这些话是奏效了。她给秋芳使了个眼色，秋芳转头就端上来做好的肚兜，放在江子群面前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