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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怀雪将纤手搁入他的掌中,贞王便扣住她的手,还像从前一般夫妻恩爱走出上房。

“小心,上房的门坎虽不如银安殿的门坎要高,却也容易绊住脚,”他仍如往时一般体贴,这会令人有那么短暂的错觉,他们之间依旧亲密而恩爱,不曾分开也不曾不快。

“有王爷在,怎会绊住脚?”

怀雪勾着唇角淡淡一笑,但他们分明却早已生分了,从他诈死,从他休弃她的那一刻,她清楚的感受到,心像裂了一道口子,既不可能缝合,也不可能再长回去。

“对,我不就是你的眼睛么?我不仅能替你看到看不见的东西,还能看到他的心。”

“王爷,我看不见你,”却依然感受到漫暖,她隐去了后半句,不为他是否利用她,也不为他是否曾是过她的丈夫,只为这一刻他还牵着她的手,不曾放开。

“怨过吗?玉儿,每一次拼尽全力去反抗命运的不公,结果却是一次比一次要悲辛。”

贞王几近是带着怜悯的口吻,倘若这个女子遇到的不是荣帝,也不是他,倘若她嫁的不是帝王,以她的容貌与心性一定会过上称心如意的好日子。

偏偏是造化弄人。

“怨过,哭过,也闹过,差一点将自己和孩子都折腾掉了。”

“可如今,你不也都接受了么?”

“是,我都接受了。”

她终于可以坦然的接受失去了,不论是年少时与宏烈的初恋,还是贞王曾经许给她正妃的身份……当这一切都荡然无存,并不是那么的可怖。

极度的绝望令怀雪在命运的夹缝中渴望绝处逢生,因而向贞王浅笑道:“王爷,诚如你所说,或许我的处境并不是那么艰难,不如我与王爷再次作一笔交易如何?”

“好,”贞王像第一次答应怀雪的请求那般微微颌首,并投之以赞许的目光,他知道,她已经不再需要他的怜悯与荣帝的庇护。

她令他感到骄傲,却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他们已经彻底结束了,可为何心的深处却还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风起黄沙,庭前落叶,入秋以后帝都内外下起了漫天的土雨,大朵大朵的泥点飞溅在大瀛宫的黄琉璃瓦上,整座宫城愈见萧瑟深沉。

“启禀皇上,贞王已回到江南封地,并向皇上请旨,贵妃临盆在即,可否以叔王的身份代为抚育?”

“拖出去,杖毙!!!”

荣帝大怒,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杖杀了多少通报的宫人,但是他太恨了,贞王不仅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了怀雪,以她腹中的胎儿作为要挟……而怀雪,不仅默许,竟从某种程度上纵容贞王。

当日,待他出宫赶到,其实是有机会带走怀雪的。

贞王不带一兵一卒,只孑然一身牵着怀雪的手,虽疑他有诈,可王府内外俱是他心腹,料他插翅也难飞。

弓箭手已按他的吩咐拉了弓,剑在弦上,蓄势待发,可怀雪却如人墙一般主动站到了贞王的跟前……都不必贞王拉她作掩护要求出逃。

“该死的女人、该死的女人,”他才是她的男人,她还怀着他的孩子,怎能如此任性授人以柄,这一刻荣帝才知道怀雪有多恨他。

倘偌他不是百般逼迫,甚至将沈天放留在身边陪她,也许她就不会这么偏激,在关键时候向着贞王,她这是在拿她们母子的性命来交换一场豪赌。

她赌不起,他更赌不起。

“皇上,为着你的纵容,事态已迅速漫延扩大,若怀氏产下的是皇子,贞王必定会以挟太子与你分庭而治,割裂大瀛的江山。”

却是窦太后,在小皇后的搀扶下拄着龙头拐杖撞开了龙德宫的宫门,她虽看不见荣帝气急败坏的神情,可听得被施以刑杖宫人极其惨痛的哀嚎声,深知荣帝被彻底激怒。

“就请皇上发兵江南,以清君侧除惑众妖言之名诛杀假贞王及其王妃。”

“母后,朕自然要诛杀假贞王,但被掳走的那位可不是什么贞王妃,是最受朕宠爱的贵妃怀氏……”

言下之意,从前窦太后对怀雪的所作所为,亦是他心头上的一根刺……当年对怀雪的不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因为他的无能。

“她又一次怀上了朕的骨肉,朕必须要保护她和腹中的胎儿。”

一个男人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这对荣帝而言始终是奇耻大辱,就算他曾经为了权势抛弃过她,可在能够选择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次抛弃她。

“皇上,当年你尚且能够冷静自持,远离了这个福薄命贱的女人,如今她不仅是残花败柳,更怀有异心,你为何还要再沾上她?难道你要为她断送大瀛的锦绣江山……”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虽不曾指望过母亲为此而改变,彻底接受怀雪,但得知她仍是要置怀雪于死地的态度,荣帝极其愤怒。

“皇上,并不是臣妾拈酸吃醋,您要臣妾册封她,臣妾照办了,可怀氏的心根本就不在您身上啊!她跟着贞王走了,谁又能保证她肚里怀的真的就是龙种呢?”

偏此时小皇后火上浇油沉不住气,极快就露出庐山真面目,荣帝就更气也更为失望……他终于能够体会到怀雪为何信不过他。

她除了对世态炎凉体会得太深,原来更深谙宫闱之争……若男人之间有的是刀光剑影,女人之间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天下不会有两个帝王,后宫也不会有两个女主人。

“来人,伺候太后与皇后回宫。”

所谓伺候,其实便是暗中软禁,他害怕母亲再次施以黑手谋害了怀雪母子……这一刻,荣帝除了自己谁也信不过,唯有亲自将怀雪带回来。

荣帝要御驾亲征。

当帝都下起了入冬后第一场雪,偏隅大瀛的江南腹地,天气初肃,正值故国晚秋,贞王携怀雪在江都小住。

江都的别苑沿着蜿蜒的澄江而建,四下里翠峰如簇,怀雪坐在窗前,举目远眺,但见残阳渐沉于江河,几尾孤帆背风而飘,不时有鸿雁在水面上哀哀悲鸣。

“天越来越凉了。”

“是啊,再过几日,咱们江南也该是雨雪霏霏的天气。”

“王爷怎么来了?”

自抵达江都以后,这还是怀雪第一次见单独见贞王,并不是他们之间刻意的去回避对方,而他真的太忙,不仅忙着集结从前的旧部,更忙着制造言论,拢络人心。

“我得赶在他来之前,多陪你几日。”

“那么王爷的心意我领了,”她关了窗,命人烫酒,十年陈酿的花雕就神仙炉中煨得热气腾腾的鱼羊二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你快生产了,酒就不必喝了。”

“能够陪着有起死回生之术的仙王饮酒,让我也沾沾福气罢!”

“你都听说了,”江南的民心从来就在贞王的掌控中,更兼他死而复生,更是被有心人传得玄之又玄,为将来登基已造足了局势。

“看来我们叔侄之间免不了一场交战,”

贞王心里明白荣帝此番离都,却也有为了怀雪御驾亲征,但他却只说一半藏一半。大敌当前,不能动摇军心,更不能为儿女情常而分心。

“朝堂大事并不是我这样一个寻常妇人就能够懂得的,”

怀雪饮了口淡酒,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入口回甘而微辛,沾在樱唇上,口齿噙香,她虽陪贞王小酌,但因生产在即,到底拿捏着分寸,饮得少,把玩得多,看得贞王一杯接着一杯极其尽兴,倒也欣然。

“我们出去散散!”

酒过三巡,贞王俊秀的面上已有几分醉意,她见状只得扶着四方桌站了起来,他便解了狐腋裘搭在她身上,并细心的系稳穗子。

“王爷,这些小事我自己可以的,”

他待她总是如春风化雨,脉脉温情,却从不肯曾承认他心里有她、更不曾说爱过她,但他却曾给了她想要的一切,平淡安稳、相夫教子……这也许就是贞王与荣帝最大的区别。

尽管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可她会永远铭记于心。

江都是江南第一大城,有别于帝都与济州的大气苍凉,既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叫吹?的风雅浪漫,又有商贾云集的烟柳繁华。

其市集街巷映着小桥流水,穿花度柳间但见三教九流七十二行,在青瓦白墙的小楼间叫卖营生,不论是贞王,还是怀雪,都爱极了这分熙熙攘攘。

“一直记得王爷曾经说过,大雅既是大俗,不一定要去远离喧嚣的山水间,而是大隐隐于世,小隐隐于形,寄居于江南某个小镇上就已足矣了。”

“这也是你后来的心境罢!”

忆起当年旧事,贞王有些伤感,曾几何时这的确是他的梦想,在怀雪嫁给他的那几年,他也一直过着如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是,其实一直都是我想要的心境。”

怀雪烟水般清澈的眸子有几分黯然,她能够想像出无数风光秀丽的情景,却真真看不见了。

她看不见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只能以听觉及触觉去想像一幅幅瑰丽的画面……不论是极目远眺,还是牵着贞王的手,只能在感知的回忆里去憧憬。

“怀雪,我试过了,却做不到。”

“我能够做到,却情非得已,”不论是贞王还是怀雪,他们彼此懂得,也能够切身的去理解对方的处境,可眼下却只能是渭泾分明,越走越远。

“王爷,天佑是你和香云的孩子,当初是我从香云身边抢走他的……”这是怀雪唯一一次违背良心欺骗贞王的事,她一直不敢也以为没有机会向贞王道明真相。

“对不起。”

“不必感到歉意,一个女人想要在众多的姬妾中安身立命,是她的丈夫不好,”他是真心向怀雪说这番话的,当中有太多的屈折,他也扮演过许多极其不光彩的角色。

“看,下雪了,”江南的第一场初雪,舞得优雅而轻盈,油纸伞下俩俩相望,是贞王与怀雪最后一刻所拥有的平静。

因荣帝御驾亲征,朝堂内外忙得人仰马翻,先遣的三军已完成集结,正筹集粮草、整装待发,宫中大小侍从则忙活着替荣帝打点行装……一切仓促而紧迫。

除了冯太后所居住的建章宫。

“都打听清楚了么?沈太医可随皇上御驾亲征?”

“回太后娘娘,奴婢都打听得极其明白,皇上此番随行的名册中并不曾有沈太医的名字,是沈太医主动请缨随军出征。”

“荒唐,人家都没招他,他何必削尖了脑袋往烽火连天的战事里钻。”

冯太后一掌拍在案上,玉腕上明晃晃的玻璃种翡翠手镯四分五裂,碎成两截,玉碎之后的锋仞如刀子般刮出一道道血口子,极其触目惊心。

“叫他来见我,”冯太后顾不得钻心一般的疼,只觉眼皮子也跟着跳得颇为厉害,有一种十分不祥的感觉,她要阻止天放,要将他留在身边。

“不,本宫要亲自去。”

待冯太后寻到天放时,他正在太医院指挥一干御医将各类应急用的丸药、书集、药吊子、针炙等各类器皿打包装箱……场面一片狼藉。

对天放而言,峰火急,战事起,为人医者能够救死扶伤,是他的大义,他必须要去,况且怀雪夹在荣帝与贞王之间,想必孤立无援极其无助,他也想借此机会助她脱离险境,为此,向荣帝奏请出征。

荣帝几番犹豫,终于在他的软磨应泡下勉强应承,他原是打算等一切都安置妥当了,再去向冯太后辞行,未料道冯太后已抢先一步赶来寻他。

“没有本宫的懿旨,你哪儿有别想去。”

冯太后其实也晓得,天放并不是真正离开她,只是出宫远行,必然会归来,可直到他出门在即,才越发强烈的舍不得他离去。

这一生,已经错过了许多……

“娘娘,臣不得不去,但臣保证一定……”

“够了,你对我的保证太多了,我不想听,也不要听!”他可知道她的害怕与担忧,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他要是有个闪失,她这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指盼?

但冯太后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早已忘记了妩媚温柔,明明是满怀关切的话语,从她的口中道来就强势生硬极其刺耳,令人难以接受。

“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尽管如此,天放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她是因为担心,可江南却是非去不可,想要与她一诉衷肠,却见她拉长着脸,一幅火冒三丈的样子,根本就是抗拒……既是如此,他又何必浪费口舌,天放抽身又跟着忙活。

“沈天放!!”

这是沈天放头一回拒绝她,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上,冯太后有一种极其失控的挫败感,她想不明白天放因何而拒他,只能焦虑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是不是为了怀雪才舍我而去的!!!”

情急之中,她终于按捺不住,脱口道出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疑惑,有些莫须有,但冯太后此刻却感情用事,完全凭着直觉去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