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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七月倒数第二个早上

贝程橙只记得她怎么被闹钟叫醒的,不记得她怎么睡着的。她只记得,订完电子票后,她兴奋得不得了。她和言道明聊ComicJoy聊到晚上十一点多,聊得习惯晚睡的辛月都爬上床了,她才放下手机,下了床,找个充电宝,接着上床玩手机。她记得,她打了两局《绝地先锋》,又打了两局《瘟疫乐园》,再然后,辛月关灯了,她不好意思让黑暗里仍发着光的手机屏打扰被窝里的辛月,就也躺在被窝里,打开C站上吃鸡主播的视频,接上耳机,试图为自己催眠。主播讲着他连续十局的落地成盒,贝程橙却在想宅舞团明天会在会展中心跳的《START:DASH!!》,在想现实生活中北小鸟跟着音乐节拍跳动的样子。一个半小时过去,吃鸡主播讲完了,贝程橙却仍然睡不着。她又打开了《制造101》最终排名第一的孟山支的采访视频,记者问,孟山支答,贝程橙昏昏沉沉睡去了。

凌晨五点钟的炎热中,贝程橙醒了。没用早上七点的闹钟叫醒她,她便自己醒了,口干舌燥,仿佛置身于沙漠中。她本想下床喝个水,顺便上个厕所,但一望到还在安睡的她室友,就打消掉了这个念头,躺回床上,换了个姿势,企图接着睡。但她还是平静不下来。她不是没参加过安岭市的漫展,但像今天这场这么大规模的,可是第一次。更要命的是,今天的漫展之旅,有言道明在她身边。

一分一秒过去,贝程橙终于熬到了手机闹铃响的时刻:

“管她多狠我有我的厉害,我要拿走我应得的爱,创造未来跟我一起期待,荣光属于你我,givemefive!”

《制造101》主题曲里的一小段Rap,叫醒了贝程橙的耳朵。与此同时,辛月刚换的手机铃声,也在小小的寝室响起,是一段前奏加一段民谣女歌手的女生独唱:

“劫过九重城关,我座下马正酣,看那轻飘飘的衣摆,趁擦肩把裙掀,踏遍三江六岸,借刀光做船帆,任露水浸透了短衫,大盗睥睨四野,枕风宿雪多年……”

这选曲,果然是辛月的风格。

可算等到这一刻了。贝程橙睡眠不足的身子,慢慢由躺变坐。天热,人疲乏,她身子有点不舒服,但心头的欢喜更多。她坐直在床上的时候,辛月也从床上爬起来了。

贝程橙维持着和辛月间表面的默契。辛月上了厕所,她也去上厕所;辛月拿着她的盆,到长条一样的洗手池边刷牙洗脸,贝程橙也便拿着她的盆,到长条一样的洗手池边刷牙洗脸。往脸上捧水的时候,辛月找她说话,为了做到室友间最基本的不冷场,贝程橙硬着头皮,接过对方的话茬。

“……学妹啊,”贝程橙刚往手心挤了一枚硬币大小的米粹洗面奶,又开了水龙头,让几滴水滴到洗面奶上,再关掉水龙头,不一会儿,她两个巴掌上,便起了些白白的泡沫,“你坐几点的车?”

“谈不上坐几点的车,”辛月说着,她面前水龙头的流水声哗哗作响,“去我们那儿的客车五分钟一班,基本上随坐随走。离得近嘛。”

辛月家住在秋常市下属的一个县,离秋常市区不远,坐快客,一小时二十分就到了。

“我有些羡慕你,怎么办,”贝程橙边往小巴掌脸上画圆圈抹泡沫,边说,“像我们这种回安岭的,一个客运站一天就只发八趟车,万一错过了,还得再等两个小时。唉。”

“发达城市人士,就不要羡慕我们县了,好不?”辛月调侃又揶揄了一句。

贝程橙往脸上抹完了洗面奶的泡沫,听辛月这么一说,不知该怎么接话。好半天,她才想出一句还算机灵的回应:

“你们那儿有杀猪菜,我们那儿都没有。改天儿带我去吃杀猪菜呗。”

杀猪菜是辛月他们县的特色菜品之一,是个端到桌上的大锅,里面盛着猪肉猪血猪心猪肝,概括言之,就是一头猪身上的所有部件。县城的杀猪菜扬名全省,连贝程橙这个安岭市来的转学生,都熟悉它的鼎鼎大名。想必,它会很好吃。但如果是跟辛月一起吃,滋味便会瞬时大减。他们县怎么出了她这么个奇葩。

“好啊,我们那儿有家特别有名的杀猪菜,叫老韩杀猪菜……”就着水流打在刷牙杯底的声音,辛月说道。

“……老韩头?”贝程橙含了些牙膏的嘴巴,问出略带含糊不清的三个字。

“不是那家卖熟食的,”辛月边关掉水龙头,边想,贝程橙铁定以为她说的是秋常市区这边的老韩头熟食,“是老——韩,不是老——韩——头。”

“是是是,是老韩,不是老韩头,”贝程橙意识到自己的认识错误,忙说,“我知道了。”

“我们那边的杀猪菜,都是现杀现做的,猪血都有一巴掌那么大……”

辛月半张嘴含着牙膏沫子,半张嘴讲着杀猪菜有多么丰盛、多么好吃。贝程橙左手握着牙刷刷着牙,听她讲了两分钟。她不喜欢辛月,不喜欢透了。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辛月的伶牙俐齿程度明显胜过她,说得飞快,还不结巴,不愧是高一年级出了名的语文尖子。这点,余正夏都比不上她。他说得出一两句精辟的话,但他绝做不到辛月那样的滔滔不绝。

“……咱先讨论今早吃什么吧,”贝程橙吐了嘴里的牙膏沫,抓住辛月话语间的一个间隙,赶紧说,“好不容易食堂早上人少。”

早餐时间,省实验的食堂不仅对住宿生开放,也对大多数的走读生开放,很多走读生都会来吃虽没那么美味却便宜实惠的早餐。结果便是,住宿生们对早餐种类的选择权,受到了不小的伤害。就比如说,他们最喜欢的省实验鸡蛋饼,常常出炉不到五分钟就宣布脱销。除非早上起得特别早,早早坐在食堂里的桌旁等着,不然,他们注定与鸡蛋饼绝缘。这两天,走读生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不来抢早餐了,她俩终于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了。而辛月的第一选择,自然是——

“咱今早吃鸡蛋饼呗,”辛月的答案脱口而出,“我好像半学期都没吃了。”

“我还没吃过鸡蛋饼呢,”贝程橙说话时,布满牙膏的牙刷头在杯子里晃荡,咕嘟咕嘟,又乒乒乓乓,晃荡得清水里多了些白,“好吃不?好像每天早上排队的人都挺多的样子。”

“不是好像,排队的就是很多,”辛月开始收拾洗手池沿上摆放的相宜本草洗面奶和牙杯牙刷,把它们都放进脸盆,“而且每天限量一百个。今儿早上,咱俩得到食堂去,不吃一百个鸡蛋饼不走人。”

“你还让不让别人吃了,学妹?”贝程橙说着,倒掉牙杯里的水,瞬时出现一道白色的小型瀑布。

“别人不许吃,就不许吃,咋的。”

辛月端起她的脸盆,和同样端着脸盆的贝程橙一块回了402。她俩坐到寝室里仅有的两张桌前,对着两面不大不小的镜子,开始一系列还算简单的护肤步骤:拍护肤水、抹护肤乳液、涂防晒霜。辛月放下轻诗风吟牌的小罐防晒霜,开始穿衣服。透过余光,辛月瞥见到,贝程橙居然还没抹完她的脸。

“程橙学姐,你在干嘛?还没完事儿啊?”

辛月穿好了青花瓷印花连衣裙,贝程橙却还坐在桌前,她的脸似乎永远都抹不完了。辛月看不太下去,只好粗声粗气问了一句。贝程橙被她吓得有些发愣。

“啊,我马上完事儿了,”贝程橙放下宝莲牌的唇蜜,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去衣柜找了T恤和小裙子穿上,“稍等我一会儿啊。”

“好的,好的,不着急,”辛月边往她那伶仃的瘦骨套上连衣裙,边悠悠地说,“待会儿我看看你化得咋样。”

“能咋样……又没你瘦。”

开口前,贝程橙一直在思考,该怎么恭维辛月,才能叫对方听不出恭维的痕迹。夸她眼睛大?可贝程橙眼睛更大,两只眼睛底下,还有很多高中女生都喜欢的卧蚕,而辛月却并没有卧蚕。夸她皮肤白?但贝程橙皮肤似乎更白,辛月皮肤也白,但显然略输一筹。夸她瘦?夸她瘦。从贝程橙认识辛月开始,这位高一的小学妹,便一直为皮包骨头的瘦削与体重秤上低至三十几斤的数字而自豪,说是无比的自豪,绝不为过。

“我那是干瘦,干巴巴的,”辛月说着,大脑袋从连衣裙领口处钻了出来,“不像你,你瘦,你还有腰。”

辛月的心底,绽开大片大片自鸣得意的烟花,贝程橙早看到了。

“其实我腰也不瘦,再说了,光有腰又有什么用,”辛月说完,贝程橙连忙捡话自保,“没胸没屁股的。唉,你曲线怎么就这么突出?”

“瘦过头了,自然就突出了。”

辛月嘴上这么说,话里却透出一股得意劲儿。一闻到这股得意劲儿,贝程橙便食欲全无,恨不得放弃今天的早餐。她又想,好不容易能吃顿传说中美味的鸡蛋饼,她可不能白白错过。贝程橙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好像装了几只小鸟,小鸟们正嗷嗷待哺。

“完事儿了,”穿好小T恤和小短裙,贝程橙对辛月说,“要不要欣赏一下我的手残妆?”

手残妆这个称号,是贝程橙对自己妆容的自谦。事实上,从妆容的效果来看,贝程橙无疑是心灵手巧的。小巧的脸蛋,看上去很像什么粉底都没擦、什么口红都没涂,漂亮程度却着实比妆前提升了一个层次。

“别说自己手残了,行不?”粗粗看了一眼,辛月忙开口说,“你这妆化得挺不错的,比妆前好看多了。”

贝程橙又听见辛月的自言自语:化的什么鬼啊,还是我大上周周末自己给自己化的黛玉妆好看。贝程橙懒得评点辛月的化妆水准。非要说点什么的话,就是眉毛像蜡笔小新,嘴唇像涂了鲜血,一句话总结,跟林黛玉八杆子打不着。

“衣服也挺不赖。”

辛月能看得上她的穿衣打扮才怪,贝程橙想。辛月她恐怕需要一面魔镜,这样,她便可以问魔镜,谁是省实验最会穿衣打扮的女生,魔镜也会“实事求是”地告诉她,全校穿衣最好看的女生,就在高一七班,她的名字叫辛月。可惜,贝程橙没有魔法,变不出辛月想要的魔镜来。作为后果,贝程橙必须时不时充当人肉魔镜的角色。辛月真应该知道,她那件连衣裙,从印刷图案到布料剪裁,无一不散发着粗制滥造的气息。

“没没没,没你那件青花瓷好看,衬你皮肤白,”贝程橙说,“咱走吧。”

“走吧,学姐。”

辛月关上了402的门。两个女生沿着寝室楼的楼梯走。

“你说,那个卞晓琦,是不是眼光那什么了狗了?”下楼梯下到二楼的时候,辛月问贝程橙。

“这不明摆着嘛,”贝程橙敷衍着,确信辛月应该听不出她的敷衍,“居然还跟他们基地的女的鬼混。”

这不明摆着嘛,居然会看上你这个咄咄逼人装腔作势的主,还好,跳出害人的火坑了。贝程橙锁死嘴巴,万万不敢吐真言。

“那么帅,又会体育,一对狗眼居然那么瞎,”辛月的抱怨声,恨不得响彻整个楼道,“我决定了,为了让他后悔,我要成为更好的自己。”

听着怪怪的,贝程橙想。

“学姐,你说,他是不是瞎?”辛月又向贝程橙强调道。

“嗯嗯,瞎,瞎到爆。”贝程橙坚定地点了点头。她明明想坚定地摇摇头的。

“我们班同学也这么想的,你信不?”贝程橙真不知道,此时此刻,走在她身边的辛月,脸上写着的是埋怨还是威风,“前两天,我们班有个男生安慰我,就说那个卞晓琦配不上我……”

辛月变相自夸了两分钟,从寝室楼自夸到食堂。贝程橙大约听过她室友的几十段自夸,长短不一,手法也变来变去,但中心意思都是一样的:辛月,是省实验乃至全秋常市,最美、最讨男生喜欢、语文最好、最会写文章的姑娘,谁都比不上她。

这么久了,贝程橙的耳朵,居然还没磨出茧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磨出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