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讲完，教政治的张老师讲；张老师端起讲桌上的保温杯走了，宋老师又来了。已然夏日，宋老师脚上，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却仍未退役。为了搭配他离不开脚的黑皮鞋，宋老师穿上了白衬衫、黑西裤，衬衫下摆，掖到西裤里面。贝乐佟觉得，这位物理老师，简直是夏日里的最神奇的神人，别的男人，为了解暑，一个个都尽可能往少里穿，恨不得脱成正宗的“膀爷”。这位可倒好，厚衬衫、长裤、厚皮鞋，真不怕出汗。
“各位家长大家好，很高兴又跟大家见面了，”物理老师操起低沉的声线，“我叫宋健，是十六班的物理老师，你们可以叫我小宋。这回，我作为会考非高考科目的老师代表，要向大家强调会考的重要性。这里，要着重强调一下‘会考非高考科目’这个科目的概念，免得有些家长认识不清。在咱们省，我们物理，是文科生的非高考科目，但却是会考科目。会考是什么意思呢？简单说，虽然题简单得要命，但是，万一过不去，就没法高中毕业了。像这样的科目除了物理，还有化学、生物、信息技术，咱的下一届还有通用技术，不过咱这届没有，下届才开的课。咱这四门课，都是高考不考，但会考要考的。我呢，来代表物理、化学、生物、信息技术四门课的老师，来讲一讲会考……”
进教室前，宋老师满以为，文科班家长不会把理科课会考当回事，正如一班家长普遍没把文科会考当回事一样。但宋老师错了。看表情能看出来，台下有一小半的家长，都在担忧孩子的物理会考成绩，余正夏家长便在其列。文科班的会考备战氛围，似乎比理科班的要浓厚。宋老师暗暗叹气：这些普通班的学生，平时到底是怎么学的物理，离会考只差不到一个月了，还需要家长操心能不能及格。
“……会考的学名，叫‘普通高中学业考试’，以前叫‘普通高中学业水平测试’。这个考试，过不去，你就没有高中毕业证，高中算是白念了，你到时候高考就白考，你就上不了大学……”
“这老师怎么这么能吓唬人，净说瞎话，”危教授想皱皱眉头，却不好意思当场向讲台上教十六班物理的提意见，“我们院一个老师的孩子，会考数学就没过，照样去光华学院了。大学又不看你有没有高中毕业证，找工作也没人看的。”
“我不得不说，咱十六班的同学，还是跟人家好班的有差距，”宋老师痛心疾首，还没到下一次月考出分，他的心却提前滴了血，“咱十六班居然有让家长担心会考能不能过的，人家火箭班呢？不但没有物理可能不及格的，不，不但没有物理下70的，而且好多同学，都在拼命学物理，我一下课，就被他们给围住了，我不给他们讲完、讲清楚，他们都不带让我走的。不光物理，其他几门高考不考会考的课，他们也都拼命学，生怕到时候会考考不了A……”
“变态，语数外政史地考好了不就完了，会考非要考那么高干嘛，高考又不加分。”
贝乐佟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与高考毫无瓜葛的会考分数上苦下功夫。家长会开了两小时，他眼睛几乎就没离过小块屏幕——除去视频卡掉了的几次。他好像并不是来给女儿来家长会的，而是来换个新鲜地儿看视频的。
“都可以随便的，你说的，我都愿意去，小火车，摆动的旋律；都可以是真的，你说的，我都会相信，因为我完全信任你。细腻的喜欢，毛毯般的厚重感，晒过太阳，熟悉的安全感；分享热汤，我们两支汤勺一个碗，左心房，暖暖的好饱满……”
花栗鼠姑娘身着露肩小裙子，在屏幕上对贝乐佟唱歌，翻唱自梁静茹的《暖暖》。碍于家长会上条件所限，贝乐佟听不到花栗鼠姑娘的声音，尽管如此，他仍乐于就着字幕看花栗鼠唱歌时的模样。其他家长倘若见了他自娱自乐的样子，肯定会觉得，贝程橙的爸爸是个大奇葩，贬义的那种。但贝乐佟毫不在意，反正，家长会一散，谁都不认识谁，他也用不着伪装成所谓的“正常的四十岁中年男子”。
“……你们回去都劝劝自己的孩子，不在火箭班，不是没有原因的，叫他们心里有点数，”说完，宋老师用手使劲拍拍黑板，拍得粉笔灰掉下来一大片，“特别是特长生进来的孩子的家长。你们孩子当年中考文化分明明不够，高一是怎么进来十六班的，那是学校制定的政策，我这个小老师也插不上手，想管，也管不着……”
“你没事儿插啥手啊？你本来就管不着。”宋老师不喜欢特长生臧晓宇，臧爸爸更不喜欢宋老师的论调，“你学校校长啊？学校都规定了，特长够好、文化分达线、就能进来，天经地义，用不着你瞎议论。”
“……但既然比较幸运地进了这个班，就得好好守规矩，”宋老师笑了，看似温和，却带着点若隐若现的讥讽，“别一天到晚不好好表现，就知道带坏班里其他不是特长生的学生，学习方面跟其他的方面，都是。”
“我家孩子是特长生，我家孩子怎么了？”鞠妈妈不想让她家三个表现良好的姑娘无缘无故遭批评，“上课听话，考试成绩也不差，怎么就带坏别的同学了？不就是进来的时候分儿低点儿吗？可那是我们家孩子天天训练换来的，又不是塞红包走后门降分录取的。有几个天天训练还能抓文化课抓那么好的啊？”
“特别咱班那个学画画的，”宋老师瞥了余妍一眼，“那物理成绩都差成什么样了，要么不及格，要么刚及格，还一天到晚就知道画什么破画，也不知道多关心关心自己的物理成绩……”
余妍心里被无名火堵着。她儿子的物理水平，早就脱离及格线了。她儿子的期中物理明明考了七十多分，前几天掐点做的两套模拟测验，也明明都是七十多分的成绩，这些，宋老师明明都是这样的。然而，宋老师眼里，正夏还停留在要及格不及格的水平。余妍甚至想，宋老师是不是故意留住了他的偏见，怎么也不改。
“……这里我要批评下这位特长生的家长，自己孩子的物理都已经危在旦夕了，还不督促孩子抓紧时间学，真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的，”物理老师狠狠向余妍丢去一个责备的眼神，“对了，家长们都听好了，即使是文科生，也得好好学习理化生跟通信技术的知识，不说学得有多好吧，至少得上七十分。对，光及格还不够，还得上七十，也就是会考里的等级C，会考题那么白痴，还不能拿C，那跟白学没什么两样，你们说，磕不磕碜？而且，掌握会考的知识，看似对文科生没有什么直接帮助，实际上，也是大有裨益……”
宋老师又讲了一大通，鼓励家长们回家督促孩子，要把几门会考课都考到七十分以上。
“到时候会考，十六班谁都不能出现D，一个D都不能出现，”宋老师讲得唾沫横飞，差点喷到第一排危教授的脸上，“特别你们特长生孩子的家长，千万注意了，管好你们家孩子的会考成绩，不能拖班级后腿。马上又要到月考了，这是咱全校范围内，最后一次考物理、化学、生物，还有信息技术。别的课老师怎么规定的，我不管，反正我这个教物理的，丑话说到前头，啊，等成绩出了，哪家孩子物理没上七十，我就找哪家家长。”
“这点说得对，”这回，鞠妈妈比较同意宋老师的看法，“学一场物理，哪能会考就考个D啊，当个学生，得像那回事儿啊。”
教室另一边，郭冰舞家长却深深不以为然。
“我家闺女儿会考过了，能毕业了，就行了呗，具体考ABC还是D，有关系吗？”郭妈妈不悦地想，“唉，这学校怎么了，不抓理科班的物理考几分，非得跑来管文科班会考成绩。这面子工程，真到位。”
家长会上，留给宋老师的时间不多，时针刚指到十一点，他的时间便用光了，只好就此打住，不再讲。
“我就讲到这儿了，各位家长，回去都好好注意一下。”
终于解放了。贝乐佟想，终于解放了。高考科目的各科老师，都轮流上台上了个遍，讲物理的宋老师，也唠叨完了。只差班主任的最后致辞，他就能摆脱烦人的家长会了。他等着班主任回教室里宣布班级结束，等得望眼欲穿，等得像是回到了天天晚上等着放学的学生时代。不知过去多久，班主任终于回了教室，令他意外的是，她身后跟了个女生，女生小小年纪，青春的面孔里，却带了一丝轻微的成熟韵味，有点像《小李飞刀》里的林仙儿。说实话，她其实没有演林仙儿的演员漂亮，不过，演员是靠脸吃饭的，她又不是，能生出一副低配版林仙儿面孔，已然不易，不能再要求更多。
“我们的家长会还有最后一个环节，”班主任脸上又兴奋得像开了花，“这次班主任，我们邀请到二十班的鲍可娜同学，来讲英语学习的经验心得。鲍可娜一直是咱们年级的前三，英语呢，更是拿了多次单科第一，差不多从未失手过……”
“唉，什么时候才能放我们这些家长走人啊。”
贝乐佟低头，静候班主任宣布本次家长会到此结束，心里却已经相当不耐烦了。不远处的言求是，却忽然提起精神，像是全身每根汗毛都被唤醒了一样。
“大家好，我是鲍可娜……”
鲍可娜身着一条米白色复古风长裙，向家长们做起演讲。周围一圈家长都兴致勃勃，贝乐佟却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在想，又臭又长的家长会，究竟什么时候完事。他耳畔传来几句家长们的议论，扰得他没法专心看视频：
“她这么喜欢英语，直接去外国语呗，明年这时候都能保送走了，都不用高考的。”
“哎呀，你可不知道，那万一她保送不走，在外国语高考，岂不是废了？”
“外国语高考这么差吗？”
“那当然了！去年好像都没几个上211的。”
贝乐佟看了好几个小视频，鲍可娜的演讲却迟迟没结束，等得他心焦。忽然，他手机振动了一下，贝程橙发来一条微信：
“爸呀，待会儿我到楼下接你哈。”
“好的，宝贝姑娘。”
贝乐佟发了微信，又补发了一个飞吻表情包。他又把屏幕切换回cilicili，接着看花栗鼠姑娘的小视频看个没完。
“……我就说到这儿了，谢谢各位家长的倾听！”鲍可娜道谢道。
“这回快结束了吧？”贝乐佟终于见到一线希望的曙光。
自然，家长会还结不了束。班主任又做了长达二十分钟的总结，才肯宣布道：
“今天的期中家长会就到这儿了，接下来，有问题的家长可以找我问孩子情况，没问题的家长可以走了。”
危爸爸第一个冲到班主任跟前，问了班主任一大堆，絮絮叨叨的。贝乐佟可没那么积极。他只是跟着大部队，慢悠悠地往门口散步，一边走，一边看门口有无他家女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