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一出场，便吸引了家长的目光，但不是因为林老师长得像韩国欧巴，是因为林老师教的数学最能拉分，因为数学是传说中提分最快的科目。
“各位家长们，”林老师一上讲台，家长们便向他投去热切的目光，仿佛见到了金光灿灿的救命稻草，“可能有家长之前没来过咱十六班的家长会，那么，我先再自我介绍一遍，让新来的家长认识认识十六班的数学老师。我叫林肖俊，林子的林，生肖的肖，俊……俊朗的俊，联系方式是……”
贝乐佟抬了抬头，没多久，又把头低下去了。他看到，讲台上站个约莫二十二三岁的愣头青小年轻，似乎没出校园多久。他头上顶着贝乐佟叫不出名字来的韩式发型，穿着白色T恤、黑色修身九分裤、棋盘花纹黑白运动鞋，好像没穿袜子。贝乐佟承认，台上站着的是位小帅哥，但前者对韩系长相和韩系打扮并没有什么兴趣。
“开个家长会的，也不穿得正式点儿，”林老师写板书时，人群里有位家长在小声嘀咕，“人家女老师都穿得好好的，他可好，穿上这身儿，就来了。”
“现在年轻人不都这样嘛，”另一位家长小声嘀咕，“不是说要追求他们所谓的什么个性嘛。”
“可人家小裴老师穿得就挺好，挺靠谱的，”先开口的家长说，“这教数学的，穿的啥啊？”
“也是啊。这好像是现在流行的韩风，”另一位家长有点拿不准，林老师的穿衣风格应该叫什么，“就这么清汤寡水儿的，算什么风格啊？反正我是欣赏不了。”
“唉，咱们都老了，现在小年轻儿的流行，咱都理解不上去。”
“我的手机和微信都在黑板上，”林老师转过身来，右手里的白粉笔，正指着刚刚写下的板书，“有哪位家长不知道，可以记下来，加好友的时候，备注十六班某某某学生家长，例如，言道明家长加我，就给我发备注，注上‘十六班言道明家长’，不然我这边没法给通过的。等开完家长会了，我一个个加你们好友……”
“还得发个什么什么验证才能通过，”贝乐佟前面，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抱怨，“唉，直接免验证不就行了，写个验证怪麻烦的，打个字太费事儿了。”
“哎，你说，这老师的手机号，怎么这么奇怪？”贝乐佟又听见前两排某位男家长的说话声，“看起来就跟最近网上说的……什么来着……跟网上最近说的诈骗电话似的，都是176开头。”
“手机，微信LXJ0……”
贝乐佟掏出手机，把林老师的手机号加到通讯录，再打开微信，寻找黑板上写的微信号。这个账号的头像，正是林老师本人，身着白衬衫、红领带。账号地区写的是“安岭秋常”，个性签名一栏，则写着“带领三百小兔崽子备战高考中”。贝乐佟确认，方才搜的时候，他的确没输错微信号。他点击“添加到通讯录”，又在“验证申请”一栏里写道“十六班贝程橙家长”。发送完申请，他又收到了金美娜的微信，忙和金美娜在微信上聊起A.O.I.组合加人的事。
“都加好了吗？”林老师手臂摊开，两条胳膊支在讲桌两侧，低下头，弯下腰，扫视全班，“都加好了，咱就正式开始。还需要两分钟？行，再给各位家长两分钟时间吧。”
有两三位家长还没把好友申请发过去。趁着他们编辑好友申请的功夫，林老师侧过身去，抬起左腕，调整调整手表的银链子，再拉拉上身的宽松白T恤，一股小凉风灌过来，令他顿觉神清气爽。
“你们神勇无敌的张哥，今天要来看土味视频……”
一片安静里，突然冒出手机喇叭的外放声。没多会儿，外放声渐渐变小。臧晓宇爸爸手上按着手机音量键，他向好几位转过头来的家长露出惭愧的笑容。
“这回各位家长都加好了吧？”林老师及时转移掉教室里不大不小的尴尬，“没加好的不等了，咱们这个家长会时间实在有限，不好意思了。家长会正式开始。首先，还是按老规矩，先分析这次期中考咱们班的情况……”
对着平均年龄至少四十五的家长们，林老师讲着他所谓的“老规矩”，叫贝乐佟莫名想笑。
“……这回期中的卷子，咱们十六班，高、低分还跟以往差不多，高的还是那么高，低的还是那么低，有的同学考三四十分，有的同学考一百三四十分，前面多了一个‘1’。整体来讲，全班上一百的，有三十几个同学，创了咱们班的历史新高。上回咱们班有三十几个同学上百，还是高一上的期中考试，久违了，”林老师手上没拿稿子，也没拿班级大榜，却能把十六班的考情背得头头是道，“家长们可能会发现，哎，自家孩子这回考得不错，比上回高了十几分二十几分。但是，家长们要特殊注意一下，这次期中考的内容，放到整个高中数学里面，算是比较不考验数学水平的，直白点说，就是比较简单的，做起来不怎么费劲儿的。上次期末，考的是高中三年最难的部分；这次期中考的，差不多是高中三年最简单的部分，可以这样讲。多考个十几分二十几分，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不能说明你家孩子在数学学习方面有多么大的进步……”
台下，四十几双炽热的眼睛在凝视着林老师。裴老师等一众语文老师，若是知道教数学的如此受家长欢迎，不知该有多么嫉妒。
“……家长们，刚才纵向比较完了，咱再横向比较。现在咱班数学学习形势不容乐观，全班平均分才九十多分，年级里，大部分班级都是一百多分，十九班平均分都上一百一了，还得继续加油，”林老师眉头一皱，愁容和他英俊的脸太不相称，“咱班平均分，跟年级平均分差了十分左右，等家长会散会了，回家了，各位家长真得好好督促孩子们学数学。”
“光我们督促有啥用，我们又不是职业教数学的，”对林老师的一番言论，郭妈妈不以为然，“老师水平不行，我们再怎么督促，又有什么用啊？”
“大的情况分析完了，下面，咱再简单分析一下考卷各部分的得分情况。其实我之前重复很多次了，但鉴于有新家长在，我还是再重复一遍高考的题型吧，原先听过的家长，也可以借机熟悉一下。高考数学一共一百五十分，分成三部分：选择，填空，还有解答。选择题一道五分，一共十二道，六十分；填空题一道也是五分，四道，二十分；剩下七十分，都是解答题……”
危教授徒手画出尺子一样笔直的线条，将笔记本的空白页分成三部分，分别标注上林老师所讲的“选择题”“填空题”“解答题”。余妍可没有这份闲心，没心思去听老师讲解，高考各部分的题目分别长什么样。又有顾客问她蕾琪饼干怎么卖了。
“在吗？你们家蕾琪还卖吗？”
“亲爱的店主姐姐，你们家蕾琪饼干没卖没吧？”
“亲爱的，亲爱的，快告诉我蕾琪饼干怎么卖，不然我就不理你了，哼！”
不一会儿功夫，余妍又进了几笔蕾琪饼干的帐。
“……期中考试的情况总结完了，下面，再总结这两月以来的上课情况，”一到家长会上，林老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说，不像某些对家长会不上心的老师，除了一味照着念稿子，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开学以来的两个月，孩子们的听课状态还可以，较上学期期末的时候，有了明显的改善，可能是春暖花开，冰雪消融，都有精神头听课了吧，传说中的春困，没出现在咱们班，挺好的。保持这个势头，咱班有望把平均分追上去。”
家长中，有人在轻轻地笑，笑过几声，便不笑了。
“这里强调一下，听课的时候，不但状态要好，不但要有态度，还要有方法，会听课。咱十六班，虽然期中数学一片惨淡，但还是有言道明这样的大奇葩，褒义的奇葩，能考到一百四十多……”
言求是教授满心骄傲，满面骄傲，像被儿子的数学老师授予了金灿灿的奖章。奖章授予完毕，言教授向林老师微笑致意。
“……在我印象当中，言道明同学，他学习数学的效率特别高，有回，我在课上讲完一个新知识点，讲完了，我只让学生们做两道基础练习题，就发给他们关于课堂所讲的随堂小卷，打铃的时候，再收上去，”林老师来了兴致，讲起“数学小王子”言道明的奇闻逸事，“我大概还记得，那次讲的和考的，是圆锥曲线部分一个比较难的知识点，讲的不简单，考的也不简单。收上卷子，一批，我就发现，只有言道明全对了，三道小题，每道题都对，而且步骤分一分不差。至于其他同学，就比较惨，做对一道半的，也仅仅几名同学。家长们，我想，这说明了一件事……”
家长们炽热的目光，不再投向林老师，向教室一角的言道明家长投去。
“唉，我儿子什么时候学习英语的效率也能特别高啊。”言道明爸爸高兴又不失无奈地想着，他现在有点受不住其余家长羡慕与嫉妒的眼神。
“哎呀妈呀，老哥，”臧爸爸一巴掌搭到言爸爸肩上，“你家孩子咋这么会算算数呢？咋这么带劲儿呢？快，教我几招。”
郭妈妈也夸言爸爸的孩子数学学得太棒。就连忙于卖饼干卖面包卖蛋糕的余妍，也暂且放下她的微信生意，向言爸爸讨教数学学习秘方。
“我也不知道我家孩子数学怎么学的，”言爸爸谦虚而礼貌地笑了笑，“我还想跟你们家孩子讨要学语文的秘方呢。”
“也没有什么秘方，”轮到余妍谦虚了，笑容在她疲惫不堪的小方脸尽力绽放，“而且，方才言教授也听裴老师说了，他学语文就是多看书，也没别的……”
接下来，余妍和言教授就对方孩子的单科成绩互相赞赏一番，空气好不快活。
“……我知道，自从上高中以来，班里有些同学，学数学始终很努力，课上，老师听讲就听讲，让看黑板就看黑板，老师让记笔记就记笔记，老师让做作业就做作业；课下，一遇到不会的问题，就拿着课内课外的练习册，拿着考卷，粘着老师，求着老师点拨点拨他们。每回上课前，我来到教室，十有八九能见到他们在钻研数学题，或者几个人一块钻研。”林老师讲得兴致甚浓，好像爱上家长会宣讲了，“这些都是必须的。学什么都要吃苦耐劳，学数学也得吃苦耐劳。但，只有这些，根本不够。拿我们数学的行话来讲，吃苦耐劳，是学好数学的必要条件，但也只是必要不充分条件。”
林老师往手里拿一根粉笔，粉笔在黑板上写出“A”“B”两个大大的白字母。紧接着，臧晓宇爸爸眼里，林老师用一个小于号和一个横杠，连接起两个字母来：正是必要不充分条件的表达式。
“在座的家长们，差不多都脱离高中数学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十几年了，乍一听上去，我说的必要不充分条件，可能会让大家有点反应不过来。我解释得明白点。式子里，A对应吃苦耐劳，B对应学好数学。按照必要不充分条件的定义，如果有‘学好数学’，则必然有‘吃苦耐劳’，这前半句，但凡是个真心想学好数学的孩子，都清楚，我不多说了；但是，到这儿还没完，还有后半句。如果有‘吃苦耐劳’，不一定有‘学好数学’，后半句，有些同学往往理解不上去……”
林老师讲课的同时，手上功夫也完全不耽误。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笔小椭圆，再在小椭圆外套一个完美的大椭圆，再给小椭圆标注“A”，给大椭圆标注“B”。
“这回大家明白了吗？”林老师望望台下，家长们的眼神都不再显露迷惑不解，“我刚才说的，可以用一张图解释明白，A是吃苦耐劳，B是学好数学。”
“不错，这老师有水平。省实验的普通班的老师也挺不错嘛。”
贝乐佟不喜欢林老师的长相和穿衣打扮，但前者不得不承认，教她家姑娘数学的老师，确确实实有那么两把刷子。以小见大，管中窥豹，看林老师这么会开家长会，他讲课的功力，也一定缺不了。见识了林老师的水平，贝乐佟也没那么反感他身上的韩系装束了。但这不代表贝宅男愿意一门心思听林老师的课。林老师讲课的确有趣，但还赶不上白杨姑娘或者花栗鼠姑娘有趣。大龄宅男依然封闭在自己的C站世界里，看他怎么都看不厌的白杨姑娘，林老师费心费血的讲演，全叫他给无视掉了。他没有戴他常常戴的入耳式黑绳耳机，两耳却像被塞了睡眠耳塞，隔音效果极佳。
“学数学，不仅仅要吃苦耐劳，还需要保证，学生的吃苦耐劳，是高质量的吃苦耐劳，”林老师伸出手，挪挪额前的碎发，“有些同学，表面上天天都坐在座位上做数学题，天天都去办公室找我给她解答题目，数学成绩却一直卡死在比较低的水平，死活都上不去？为什么？我给她批改作业的时候，发现，同一个知识点，她总会反反复复出错。这次留作业，错了；下次留作业，错了；大下次留作业，还会出错。说白了，她用了这么半天的功，却连哪怕一个知识点都啃不下来，只理解个皮毛，甚至说不定连皮毛都没吃透。根本原因，在于……”
余正夏妈妈心系俏皮黄油。她当然想听林老师口中数学学习的秘籍，可她微信上的蛋糕店，实在是事情太多，多得她不知如何是好，点手机屏幕点到手抽筋。她翻看十几分钟前发的几条朋友圈，都是关于蕾琪饼干的。十几分钟的功夫，几条朋友圈都分别收到了十几个赞，有位俏皮黄油微店的忠实老客户，还给她的每条朋友圈都点了赞，一条不落下。朋友圈下，还有一些评论，少则两三条，多则八九条。余妍挺满意，但她没空停留在她的满意里。她马不停蹄，她要尽快点掉微信里一个个新增的小红点，那些小红点，都是一笔笔鲜活的订单。
“……在我看来，无论是孩子们，还是在座的这些家长们，都需要搞清楚数学学习最重要的一点，”教室里的大部分家长，又惊又喜地发现，林老师讲个家长会演讲，竟然能做到慷慨激昂，“学数学不能死板，不能像我以前在家长会说的那个例子似的，死记硬背。另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不知其不知其所以然，反倒以之为知其所以然，是最可怕的，更是特别可怕的，可以说，是同学们数学学习道路上，会遇到的最大一只拦路虎。预习也好，听课也好，复习也好，做作业也好，甚至是迎接考试也好，有条规矩，必须始终贯穿学习过程的始终：学习，不是抓一天在书桌前坐多少小时，同样，也不是抓一周做完几页练习册。应该抓效率，抓方法，抓举一反三的能力，不光数学，任何一门学科都一样，学科与学科之间的区分，在于具体学习方法的差异。再强调一遍，举一反三，举一反三，放到哪个学科，都是一样。”
危教授带头，班里一群家长自发鼓掌。等他们的鼓掌声歇息了，林老师又接着说：
“还剩点时间，说说寒假作业，”林老师低头，往讲桌上的演讲稿看了一眼，然后再抬头，看向他的广大听众，“我之前也在班里跟孩子们说过，寒假作业都完成得很认真，有的同学写得跟狂草似的，认都认不清，也有同学字写得过大或者过小，但大部分同学，题都写得满满当当的，答案正确率不错，字迹也很工整，没有我上面提到的字迹上的问题。然而，有些同学，平日没见数学成绩有多高，做作业的时候，所有简单题、中等题、难题，都能解出来，步骤跟标准答案一点不差。我不知道，这类同学的作业，是不是从网上的参考答案‘借鉴’来的，我不爱怀疑咱们班学生，这点大家也都知道。在家长会上说这件事，主要是为了提醒大家，做寒假作业，是为了锻炼做题水平，不是为了完成老师的任务，没有规定说，做完年级组留的某几道题，高考就能加五分；也没有规定说，我留的某次作业没写，高考就会扣掉五分。平时最好多多观察，孩子是为了写作业而写作业，还是真的在为了自己的高考分数而写作业。为了写作业而写作业，作业写得没什么意义……”
余妍听了一大堆，却无所用心，自然，便也没听进去什么有用的建议，云里雾里。她又往朋友圈发了几张蕾琪小饼干和鱼子蛋糕的宣传图，再配上她相当随意的广告文案：
“听说，蕾琪小饼干卖得特火？俏皮黄油提醒你，蕾琪小饼干虽好，可别忘搭配鱼子蛋糕哦！鱼子蛋糕原价48元一份，现价40元一份，抹零小蛋糕，你值得拥有！”
“……另外，检查作业的时候，我还注意到另外一点，”林老师不知疲倦地讲，家长们不知疲倦地听，余妍纳闷儿，林老师的讲话究竟有多大魔力，教得台下的听众如此入迷，“有的同学不太爱护作业本，上学期期末发下去，过了一个寒假，再收上来，那作业本啊，从十成新跌到了零成新，像从煤炭里出来的。还有的同学，写着写着写错了，居然用涂改带涂，再在涂改带上改正。每回考试前后，我都会向孩子们强调，高考不能用的文具，平时考试的时候坚决不能用，平时写作业的时候，也坚决不能用。涂改带、涂改液、2B以外的铅笔，全都属于。真到高考了，往答题卡上涂涂改带，有可能影响机器扫描答案，万一影响了，答题卡上辛辛苦苦写了那么多，全白费。到时候，分数没有，找谁说理去？说了那么多遍，还屡教不改，在这儿，我就不点名了……”
余妍上半个身子晃晃悠悠，终于支撑不住，趴下去了。没趴多久，她想到还没处理完毕的新订单，便揉揉眼，又直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