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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风起,长城盘踞在群山间的龙躯原本巍然不动地屹立在视野中,一时间教关外冲天的沙尘卷得若有若无,连天边逐渐低垂的日头也像是滴跌碎的朱砂,被飞沙走石血糊糊地抹了开来。守在城墙顶的男人抬起仿佛能倒拔柳林般的粗壮手臂挡下了被风卷起冲向面门的沙砾,眯眼向墙外阒无一人的大漠眺望去。

风定,视线逐渐归于明晰,只余一轮红日沉甸甸地向西域之地落下去。没有魔种入侵的日子里大约也只有他如此长久地伫立在此地,背对长安俨然要站成长城之巅一块黄砖。须臾间他似乎瞥见一丝异动,突地伸手抄起一旁竖立的撑木抡圆了向墙外猛一冲一顿,头顶旋即传来声惊叫。

“——咄!好险掉下城墙,大叔你想杀了我吗!”

半空中被从撑木顶上甩出去的少年铮地抽出钩镰卡住墙沿腾身跃起,恰好落在苏烈宽厚的肩膀上却随即被拎着后领口摘下来丢在地上。男人俯身检查城墙被他钩过的地方,确认没有裂缝后才踅身过来居高临下去看大呼小叫的火红小狼狗:

“玄策,换班还有三个时辰,打更的令兵都去歇着了,你这是来做甚。”

“要都如大叔这般乏味到只知站岗斗气日复一日,饶我百里玄策再有三回少年也该白头啦。”少年没趣地吹了个口哨收了钩镰,一纵身跃上高高的墙头,团身蹲住了边嚼着根不知哪来的草叶边望着远处徐徐落下的残阳,漫不经心道:“刚在关口打了一伙马贼,被救下的人里有个小孩儿书生念得教人心烦,上来散散心。”

苏烈遂跟着将视线转往西方:“念的甚么?”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

“......”男人沉吟片刻,“你可知这诗所念何意?”

“太阳快下山了之类的吧。”玄策挠挠毛茸茸的耳朵根,“就是听着不知怎么恁的堵心。”

“那被劫之人所向可是长安?”

“是吧。”

“——噫吁兮。”苏烈叹了声,遂将撑木放倒扛在肩头,伸手用早已覆了厚茧的掌心用力揉了揉狼崽子的头顶。天边早已被隐没了半分的夕阳点燃了一片燎原大火,漫天浓云吞吐着烈焰,入眼就是烧得人目眦欲裂的殷红。

“大叔,你可有家人吗?”墙头上蹲着的少年突地问。

“曾经。”

后来同样的残阳嘶哑地咆哮在战场上空,苍天和那身形暴虐巍然若一堵铁壁的男人同样都杀红了眼。血肉横飞的原野上他将那顶撑木抡得虎虎生风,塞上胭脂浸透了散着腥味的木材。背抵着的是长城,他震吼着冲进如铁马冰河般涌来的魔种大军之中,惊天动地的撞击声直撼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或许是士兵残损得太多,或许是那一抹夕照迷了长城猛将的眼,一个闪神之间有柄尖枪刺进了他坚实的背脊。

苏烈喀着一口鲜血猛地塌下身去,正欲重振旗鼓一如既往将致命伤以意念修复,那淬毒一般的枪刃却是在肉里狠转了两转,他只觉眼前发黑,远处的落日像丹顶鹤的头冠在远处打着旋飞去了,旋即压上来的就是金属般的深夜。

周遭的景物突地变成红色,他脑海里不知怎的腾起了一把少年的嗓音:

“大叔,你有家人吗?”

万钧山石般的重压感袭来,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脑海里闪过的具体是哪一段过去,是把酒言欢的友人或者再回不去的长安,凋零的丝绸之路还是他死去的荣耀,或者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他现在身边徘徊不去的虚空,那种千丝万缕的牵挂尽皆断线,只余一腔执念的虚空。他伸出手向空中抓,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千山万壑愁难度,胡不归来复乡思。

他苏烈长恨未了,终归是式微已矣。

“铮!”

再睁眼时猛扑上来的魔种兵已经残肢散落一地,他看见抛下面前巨兽赶来用钩镰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嘴角狼牙叮地一闪。百里玄策哗啦一声干脆收了那蓄着血光的镰刀,撇着嘴转过脸来头一次居高临下地看已然俯卧在地的苏烈,猩红流光的瞳孔难以察觉地暗了几分,云淡风轻地道了句:

——“哎大叔,你没家人,就也没家的吗?”

他蓦地惊醒,丹顶鹤骤然落地碎成噼啪的火花,将视野前方的漆黑炸了个粉碎。原本如斑驳的石山般轰然倒塌的男人反手将肉里嵌着的枪尖带着血筋蛮力拔出,喉咙里迸出的怒吼有如子规化了凤凰,抱起撑木曳着血光再次冲向敌群,霎时间仿佛天塌地陷。

——“长城在,故乡在,一命不得,碎阎罗可守矣!”

“你已经在这里待了足够长,还要继续待下去么?”

“嗯,这大概是我余生的归宿了。”

……

天色昏暗,细碎的雨丝从阴沉的云朵中轻飘飘的落下,渗进三月的泥土里。

凝涩的气息从地面浮动起来,给这早春添上了一份淡淡的生机。

撑着油纸伞的老人一步一步,自雨中走进了巷子。

箱子不大不小,不长不短;从第一间屋子数到第四间时,老人停了下来,对着斑驳古旧的木门,轻轻的敲动着。

不多时,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大汉走了出来。

“来了来了,这天气,忒膈应人了。”

大汉手中捧着一碗面,面条很粗,汤面上浮着不多的油花。

嘴角,还有着半根面条。

“是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吃碗面吧。”

大汉一只手拉开门,一只手端着面,邀请道。

“好,”

老人微笑着点头道,他走进狭窄的小屋,熟稔的从灶边拿了一个碗,给自己盛了一碗面,滋遛滋遛的吃了起来。

一碗不够,两碗。

两碗不够,三碗。

三碗……“嗝”。

老人意犹未尽的放下了碗。

“你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客气。”

大汉看着空空如也的锅底,没好气道。

“应该的,我一向觉得,吃得越多,便是对主人家越尊敬。”

老人满足的笑道。

“这次来找我,有何贵干?”

吃干抹净,该说正事了;大汉放下手中碗筷,为了节约时间,借着说正事的空当儿,洗刷了起来。

水池边上,他问道。

“前些天,长安城里来了个人,你知道么?”

老人出言问道。

“长安城里,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大汉的语气中有着绝对的自信和傲然,一扫先前的朴实无华。

这天底下,也只有两个人,敢对长安城如此“无礼”。

……

第一个人,不,大概有“人”来形容并不确切。

它只有一个传承自遥远文明的称呼——钟馗。

悠悠大唐,巍峨长安。

很少有人知晓,这座被机关城墙和元气炮守卫的雄城,奠基于一块从上古便存在的基石之上。

它是驱动长安城所有机关的力量源泉,堪称长安的心脏。

基石中,曾沉睡着神秘的存在。

后来,钟馗醒了过来;它在漫长的岁月中回忆起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自己的使命,是守护那块基石,那个名为方舟的地球文明之火。

没有人记得“方舟登陆”发生的具体时间。

曾经消亡的地球文明里。

那些肩负着拯救人类的使命的精英们,从失败的星际穿越中没能回到过去纠正历史的悲剧,却阴差阳错的在命运的安排下,从时空的风暴中着陆于王者大陆。

这意味着地球文明在新的大陆上再次重生,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来。

而那时的钟馗,便是方舟的智能系统。

在新的世界规则之下,自己从虚拟的程序之中获得了新生,成为了独立的生命。

某一天,有个人来到了他面前。

“你是何人,所为何事?”

钟馗问道。

“后辈墨子,欲在此地建造天下第一城;不知前辈可否应允?”

那人请求道。

“建城?没兴趣。”

“前辈可知此城的名字?……此城名长安,寓意太平长安。”

“那又如何?”

“虽然不知道前辈为何在此沉睡,但此地生气勃勃,百花齐绽,蝶鸟蹁跹;想来前辈也一定是个胸怀天下的人。”

“太平长安?有意思。”

如今的钟馗,是长安之鬼。

任务清单中,又多了一项——保护建造在这座基石上的城市。

允许长安城的建造,这是它重获新生后,所做的第一件决定,它很满意这个决定。

它不仅是长安的第一个居民,还是长安真正的主人。

只要处于长安的城界之内,就没有人可以抵抗它的力量。因为它的力量与长安的心脏紧紧相连。

它在,长安就在。

……

“十年前,我定居于此,和钟馗前辈一起维护长安城的存在。”

“这长安城中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我都了若指掌,更何况是一个人?”

墨子平静的用抹布将碗上面的水渍抹去,说道。

“那对这人,你有何看法?”

能以如此语气和三贤者之一墨子说话的人,老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夫子。

“我很不喜欢这个人,”

墨子坦然道:“他两次入长安,每一次都让我很不开心。”

遥想当年。

一轮明月挂九州。

长安城里来了离经叛道的青年。

以朱雀门为纸,取三尺锋为笔。

一杯酒泼云墨,满腔醉化才气。

“欲上青天揽明月”。

李白斩下了在长安城的第一剑。

少年恣意妄然,洒脱之剑。

一句诗,一道痕。

别人眼中的仙人,却是墨子心头的恶徒。

在墨子眼中,长安是有生命的,乱涂乱画是一种莫大的不尊敬。

后来。

愤怒的李白单剑入长安,替故土讨一个说法。

一夜间。

长安城风云变色,大明宫黯然无光。

有史以来从未曾被外力攻破的长安城,在这个普通人的剑下,颤抖着。

李白斩下了在长安城的第二剑。

剑无极,人道巅峰之剑。

剑断,人败。

墨子站在巷子里,看着颤抖的长安,差点没亲自上阵把那个无礼的年轻人暴揍一顿。

如今,那人又来了。

“听说,他已学会了第三剑。”

夫子轻声道:“还真是期待呐。”

“如果这第三剑,似魔非仙,那你我便有了伏魔的职责,我这长安也不必再遭一回罪了。”

墨子洗完了碗,说道。

“如果似仙非魔,那……”

想起墨子心疼的样子,夫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师父,我想学制毒,你教教我嘛!”

“胡闹!女孩子学什么制毒!”

“师父!!!”

蔡文姬撅起嘴,紧紧跟在扁鹊的身后。

他们二人正在河道附近采草药,

为制作药丸做准备。

“天天药啊药的,徒儿都腻歪了!”

“你再瞎闹,

为师就罚你把峡谷里的草全拔了!”

看到师父生气,

蔡文姬立马识趣的闭紧了嘴巴。

又过了一会,

她看见师父脸上怒意渐消。

突然想起了昨天她去木屋送药时,

看见屋内有个女人。

“师父,昨日我在你药屋内

看到个女子,她是谁啊?”

“什么女子?为师不清楚。”

扁鹊采药的手突然抖了抖,

他面上有些心虚。

“就躺你床上那个。”

“胡说!为师床上怎么会有女人!”

“哼,师父不愿意说就算了,

反正徒儿看得清楚。

桃红色长发,面容秀丽,是个美人。”

扁鹊心间一颤,采药的手停了下来。

“呵,她啊,不过是个病人。”

他原本羞红的面容瞬时阴沉了下来。

“病人?我还以为是您拐回家的师娘呢!”

“你这丫头,怎么没个正经!

没事干就去给我把河道里

的水草都给我捞了!”

“师父!!!!那么多,

我怎么弄得完啊!”

“今天晚上之前收拾干净,

不然抄医书十遍!”

“哼,师父欺负人!”

蔡文姬气得小脸通红,

一跺脚就跑了!

这都拜得什么师父!

平时冷冰冰的也就算了!

不过八卦了两句,

居然还公报私仇!

小气鬼师父!

蔡文姬也不傻,

在河道内装模作样捞了两下。

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跑回扁鹊的木屋,

看见他还没回来,

蔡文姬犹豫再三,

决定推门进去看看那个女人。

那女人双眸紧闭,

苍白的面容上不带一丝血色。

笔挺的眉毛和秀丽

的面容显得英气逼人。

“长得确实好看,难怪师父拣她回来。”

蔡文姬靠近床沿,细瞧着,

突然发现那女人早已没了气息。

她身体冰凉,不过是一具尸体。

蔡文姬瞬时被吓得不清,

转身就往外跑,

正好一头撞进采完药回家的扁鹊怀里。

“哎哟!我的头!疼!疼!”

“你来这里干什么!”

“师父!那女人已经死了!!”

蔡文姬慌里慌张,吓得口齿不清。

“水草捞完了吗?”

“嗯?师父,那女人…”

“出去!医书十遍!还有,

以后没我的准许,

不准进我的药房。”

“师父!!!”

蔡文姬话还没说完,

就被扁鹊用力推了出去。

她又气又恼!

委屈得眼泪一眨就能掉出来。

师父从没对她发过这么大的火!

扁鹊赶走了蔡文姬后,

缓缓走到了床沿前。

他坐在床侧,

看着那个面容安详的女子。

心中尽是苦涩。

当年他没能救下她,

就已经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