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监正睚眦欲裂:“妖孽,你到底对我师兄做了什么?这些水怎么可能变成血水?”
林汝行笑得风轻云淡:“我对公孙先生做的,跟严监正对我做的事,其实是一样的。”
公孙侨远远喊着:“胡说,那黄符纸是浸了姜黄和冻醪,接触到碱水才会变色的,你到底对贫道做了什么?”
林汝行放下手里的罐子,拍了拍手:“方才陈大人告诉我,涑帛就是用草木灰和蜃混合而成的液体,公孙先生可知制作方法么?”
公孙侨忍着不去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不耐烦地回道:“就是煅烧、浸水、再混合而已。”
林汝行心中暗暗佩服,看来这公孙侨果然名不虚传。
说他是谋士她不敢苟同,因为此人看起来实在是完美避开了所有跟谋士有关的形容词,但是方才他说遍览群书涉猎广泛,应当不是自夸的。
而且十分喜欢钻研创新。
“没错,那这两种东西为什么混合在一起可以去除污垢甚至漂白呢?”
反正不能跟他说碳酸钙跟生石灰经过一系列的混合反应之后能产生氢氧化钾。
公孙侨不说话,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是强碱啊。”
林汝行忍不住提示他。
公孙侨点头:“贫道自然知道是强碱,所以郡主是反着验证了一遍。”
林汝行十分满意,就说他连打雷的距离如何推测都能听懂,没可能比这更简单的推理他还需要思考。
原来人家已经学会反推了。
黄符纸上之所以会引出血手印,那是因为纸上提前刷过姜黄和白酒,于是这张黄符纸就成了一张很好的显色卡。
而严监正沾在手上和喷在桃木剑上的水,不出意外的话是用碱面化开的,所以接触显色卡才会变红。
同样,由草木灰和蜃混合而成的氢氧化钾也是强碱溶液,能够漂白衣服的浓度,总不该低于百分之十吧。
所以显色卡泡出来的水遇到公孙侨衣裳上的强碱同样会变色。
血红血红的溅在雪白雪白的中衣上,比在黄符纸上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只不过这些都是老把戏了,她上初中的时候就玩得不玩的了。
就是没想到仍然能唬到这么多人,还是文化人。
祝澧虽然听不太懂,但是看林汝行的言辞态度,知道公孙侨肯定不是什么妖孽,便让禁卫撤了,又命颜公公带他去后殿更衣。
……
严监正彻底傻眼。
但是他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劲。
确实不对劲啊,明明是公孙侨明里暗里撺掇他去向皇上告发和平郡主借尸还魂的。
而且自己夜观天象,也确实发现有异星现世。
可是上殿之后师兄仿佛有点翻脸不认账的态度。他太笃信师兄的为人了,所以丝毫没考虑过这是公孙侨给他挖的坑。
想到这里他使劲摆摆头:也不对,这是亲师兄啊,给自己挖坑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师兄整天在破凉山隐居,难得下凡一趟,又跟郡主素昧平生的,也不可能对郡主怀恨在心吧。
……
但事实就是今天的公孙侨丝毫没有一点谋士风采,也就比他跳大神的师弟好一点点。
也不知道那群对他一直趋之若鹜的大臣们,滤镜是否还完好。
当然,此时处境最尴尬的还不是他们二人。
而是身着囚服却依然硬挺着架子的祝耽跟陈士杰。
大臣们虽然忌惮他们,但是当着皇上的面,近不得也远不得,就只好晾着他俩了。
祝耽是无所谓,他根本没心思在意这些,但陈士杰就不一样了,他何时做过这种冷板凳呢。
好容易出来一次,不作点妖总觉得跟掉了东西似的。
“皇上,既然证明不了郡主是借尸还魂,是不是之前那些谣言也都不能作数了?”
祝澧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答道:“那是自然,再说朕也从未信过。”
陈士杰听完竟然撩起衣袖开始楷眼角:“那就好,那就好,微臣总算放心了。”
他这个举动,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怪不得都说这和平郡主跟陈大人颇有些交情,如此看来,这话倒是不假。
陈士杰大概也察觉到大家都在关注他,楷完眼角还不算,自己竟然垂着手默默流起泪来。
祝澧实在看不过去,小声问他:“你这又是哪一出?”
陈士杰慌忙跪地,大声回说:“罪臣,罪臣请求皇上赐婚!”
祝澧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你想让朕赐婚?女方是谁?”
陈士杰遥遥指了指林汝行:“和平郡主。”
刚刚换了衣裳走出殿门的公孙侨正好听见,他疾走几步翩然而至,站在陈士杰对面冲他含笑道:“陈大人果然慧眼识人,和平郡主通古博今见识非凡,娶妻若此,家门之大幸啊。”
陈士杰不识抬举地反问一句:“我们从未见过,你怎知我姓陈?”
“贫道识人不需见面。”
好么,小四说自己闻香识人就够吹牛的了,这位比她还敢吹。
祝澧还没开口,众位大臣已经忍不住八卦起来。
毕竟之前他有过前科——跟祝耽抢过王毓秀,现在又要请旨跟郡主婚配,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林汝行也一脸懵,这个陈士杰平日里放浪形骸也就罢了,怎么当着皇上的面也这么放肆呢?
“朕若不准呢?”
“罪臣愿闻其详。”
“你尚是戴罪之身,哪有资格要求朕给你赐婚?”
祝澧边说边拿眼神剜他:你怎么回事儿?唱哪儿出?
陈士杰视若无睹:“那皇上的意思是,罪臣只要证明自己无罪,就能赐婚了?”
“待你无罪了再说吧。”
说完生怕陈士杰再多嘴,直接呵斥了一句:“回你的牢里去吧。”
公孙侨在旁帮腔:“贫道难得下山一趟,既然遇到陈大人这种痴情郎君,也算有缘。贫道斗胆向皇上讨个人情,若有朝一日陈大人洗清冤屈,还望皇上成全他跟郡主二人。”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可是林汝行却听着有些刺耳。
祝澧正因为公孙侨的一番话生闷气,她大喇喇站出来:“你这道士好有意思,他求赐婚你就来说情,怎地都不问问女方愿不愿意呢?怎么说我也是替你解疑答惑的人,你就这么对我?”
公孙侨好像十分吃惊,伸出手指指陈士杰,又指指林汝行:“贫道正是想撮合郡主跟陈大人,报答你刚才授业之恩啊。”
“那你可是恩将仇报了。”
公孙侨对着陈士杰正色道:“怎么,你俩竟然不是……”
“当然不是,是陈大人一厢情愿。”
林汝行直截了当,陈士杰听了下巴微微颤了几下,看起来十分委屈。
公孙侨还不死心,又问了一遍陈士杰:“你俩不是一对儿?”
“皇上不赐婚,怎么成一对?”
“那……陈大人是真的喜欢和平郡主么?”
“你没看见我都流泪了吗?”
陈士杰还要继续说下去,听见祝耽在旁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抬眼看了看,祝耽投过来一个满是威胁的眼神。
陈士杰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生生又挤下两滴眼泪。
公孙侨颇为感慨:“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此看来,陈大人是真的爱慕郡主了?”
陈士杰忌惮祝耽,撇撇嘴说:“哪儿啊,我是真的爱哭。”
……
其实林汝行早就觉得这公孙侨有些不对头,他自己摆架势招雷避魂,却千方百计找理由将祝耽跟陈士杰也从牢里弄出来旁观,分明是不合逻辑的。
更奇怪的是,这么不合逻辑的事,皇上竟然也能同意。
这别是又在角逐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吧?
或许自己不该破坏他们这盘大棋,刚才直接答应就好了?
……
公孙侨见陈士杰意志不坚定,也就不好再去聒噪皇上,全当成一场闹剧罢了。
所以他匆匆跟皇上请辞逃之夭夭了。
经过皇宫半日游的祝耽跟陈士杰,此时又被人压着去刑部继续关小黑屋。
谁知他们回到牢房正门时,发现公孙侨赫然站在门口。
他俩一现身,公孙侨就急走两步迎过去,开口就抱怨:“祝耽啊祝耽,我走了几十里山路下山,听你的话把我师弟坑得这么惨,结果你又老老实实回来坐牢了?”
祝耽对着公孙侨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次是本王欠你一个人情。”
“谁要你欠人情啊?你必须把话跟我说清楚。”
祝耽瞧了眼陈士杰,陈士杰十分识趣地知道自己需要回避了,径自进了黑洞洞的大牢通道。
“暂时还不能说太多,总之你今天在宫里露了一面,就是帮了本王的大忙。”
……
躲在牢房墙壁后头的陈士杰听到公孙侨骂骂咧咧走掉的声音,才快步跑向自己的牢房。
他刚坐好,祝耽也进到了他对面那间。
“听清楚了吗?”
祝耽一问这话,陈士杰就知道自己偷听的事已经败露了。
“没有,公孙侨都不清楚,我怎么会清楚?”
“你刚才突兀地跟皇兄请求赐婚,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一说这个陈士杰顿时来了精神,他讪讪笑着,满脸都是遮不住的得意。
“我就是想探探皇上心里打没打小四的主意,怎么样?我聪明吧?”
祝耽冷冷问道:“那你探到什么了?”
陈士杰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毕竟他探出来的结果不是太让人满意嘛。
“不好说,但是你也别多想……那种情况下,皇上能答应赐婚才奇怪呢。倒是这个公孙侨我不太看得透,他与我素昧平生的,为何要替我说情呢?”
祝耽别过脸去,不打算回答他。
公孙侨觉得你言行怪异不类众生,肯定以为你跟郡主是一路人呗。
当然这话祝耽是不可能当着陈士杰的面说的,免得他又借机嘚瑟。
他正琢磨怎么应付陈士杰,突然听到不远处狱卒在喊话:“快点!都到这儿了,还磨蹭什么呢!”
他探头望去,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听对面的陈士杰“酷酷酷”笑起来,笑得脸色通红,气都快喘不下来。
祝耽这个角度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等陈士杰笑完问道:“谁进来了?”
陈士杰被他一问,刚刚忍下去的笑意又没憋住:“噗……是严监正。”
祝澧听完也挂了丝笑:“看来皇兄还是很睿智的。”
陈士杰故意清了清嗓子:“咳——嗯!皇上英明!皇上万岁!”
严监正自然能听出陈士杰在幸灾乐祸,可是也不敢招惹他。
若是刚才在励志殿外,他是朝廷命官,陈士杰是有罪之臣,尚可不用礼待。
可是进了这地方,便同为罪臣,陈士杰的官职又比他大,也只能忍忍了。
陈士杰又挑衅了一句:“你也有今天?”
回应他的仍然是死一般的沉静。
他觉得很是无趣,便自己躺下酝酿回笼觉去了。
……
这日过后,京中对林汝行的传闻稍稍好了一些。
至少那些旺夫霸业的谣言再无人敢提起。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她跟公孙侨对峙的桥段,已经被坊间渲染神话得不成样子。
所以她最近只要出门,就能遇到三三两两围观的人群。
“听说和平郡主的道法比公孙先生还高,两人在励志殿外斗法,公诉先生败北了。”
“可不是吗,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钦天监的监正斗法作弊,被这个小郡主当场识破,皇上一怒之下就将监正下狱了呢。”
等她走近了,那些人便赶紧住嘴不再议论,却在她走得更远时伸出双手,合掌在胸,遥遥冲她拜了拜。
橘红纳闷,忍不住问道:“小姐,他们拜你做什么呢?”
林汝行冲她笑笑:“都是些愚昧又迂腐的人罢了,以为拜拜我就能保佑自己化险为夷水逆退散。”
橘红郑重点头:“小姐言之有理,小姐时常教育奴婢,子不语怪力乱神。”
林汝行刮了刮她的脸蛋儿:“这就对了,不要相信这些怪诞之说。”
两人说着一同下车,要去杂货铺子给二夫人捎些香回去。
她走到门口也不见橘红跟上来,便回头寻她。
这一回头,正瞧见橘红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冲着她的背影念念有词呢。
林汝行真恨不得一掌拍在她脑瓜顶上,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