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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吃了太多苦,就总喜欢回忆些甜的。她时常喜欢把过去颠上一颠,捡些美好出来怀念。

她十岁遇见他。

他们有同一个夫子,但她不乐意叫他师兄,他也不喜欢叫她师妹,于是唤她雀儿,那是她的乳名。

她十五岁生辰的时候,柏衍用那双持刀拿剑的手做了一把簪花儿:“我们雀儿是整个西洲最漂亮的女孩子,以后会是最漂亮的新娘子。”

裴汋转转眼睛:“可雀儿不想当新娘子。雀儿想陪着哥哥。”

柏衍一下笑开了,他笑起来真好看,让三月的桃花也失了颜色:“那雀儿就当哥哥的新娘子。”

裴汋把头埋进被子,任凭柏衍怎样哄诱都不肯出来。

她不想让他听见那个藏在云被里的“好。”

后来她果然长成了整个西洲最漂亮的姑娘,却再没有见过那些簪花。

她来长安的第一个初冬,在长安街上逛了一天。

宋湉来寻她,笑她玩的忘了时辰。

不是,她只想找找看,看可能瞧见把款式类似的簪花,哪怕只是类似。

执念这东西,明明只有芝麻粒那么大,却能在心里留上许多年。

她明明不簪花,却喜欢看簪花,只因为眼前的这个他。

裴汋恍惚很久,给了柏衍充足的时间去把她上下打量个遍:“裴姑娘来买簪花?不知柏某可有幸代付。”

裴汋握着簪花的手一个松散,簪花就哗啦啦落了一片,砸在其他的玉石上,惹得小贩心疼抽气。

她跟小贩道了歉,又别过头,冲柏衍解释:“只是瞧瞧罢了。”

柏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姑娘上元节可有空闲?”

裴汋:“公子有什么事吗?”

“没有。”柏衍又笑了,“只是想请姑娘看一场灯。”

是看灯呀。

裴汋松了口气:“好。”

长安的灯会由世家承办,是个展示财力的好机会。

于是各家都卯足了劲儿的下功夫,功夫到了,自然也就显得格外出彩。

“今年是容家,花了大价钱给街巷门头缠挂红绸呢。”宋湉在案前坐着,挑着件绾色外衫细细缝添,“汋姐儿见情郎,我得给裁上件好衣裳呀。”

“什么情郎。”水开了,裴汋撒下一把茶叶:“我为什么答应,你我都清楚的很。”

衣服很快就封好了,宋湉站起来,撑着领子在光地儿里抖了抖,嵌边儿的金丝映射出浅浅淡淡的光晕。

这光晕落在她脸上,映进瞳里,却并不能直达深处:“我当然懂,但你可能不太懂。”

她怎么不懂?

裴汋刚想发问,却见那黄衣妙人已转身出了门。

灯会这日,裴汋耐不住唠叨,穿了宋湉置办的服饰。

是件绯色襦裙,胸口用金丝软线挑出一小片月桂,搭眼看去,真正是万里挑一的艳色。

柏衍在灯下瞧见裴汋的时候,眼底掠过一层惊异,但很快就转成了惊艳。

他记忆里那个裴汋,永远一身素色,何曾穿过如此灼人的衣裳。

但就是好看,非常好看。

大约有裴汋这样容色的女子,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柏衍微微挑了下唇,却没上前,而是问身旁卖小玩意的老汉要了一黑一白两色面具。

他自己戴上黑色的,然后拿了白色那张向她走去。

裴汋没动,看他渐渐靠近她,越来越近。

他轻轻撩开她鬓边的碎发,亲手将面具覆上她的脸。

像最亲密无间的爱人那样。

然而当他沾了月色的指尖触碰到她的脸,她只感觉到一片微凉。

她听见他用海妖一样的声音诱惑她,希望同她来一场冒险。

她听见自己说好。

于是他们携了手,他们同了步。他们一起走向那片深深浅浅的红。

他们在消遣刻有枷锁的自由,宛若深海里的一对游鱼,被高压扼住了呼吸。

于是他们丢了盔,他们卸了甲,他们用最迥殊的色彩抵住对方,企图在一片红绸的掩映下融入对方的气息。

但他们失败了。

在冰冷无情的刀锋前,这虚幻显得如此脆弱,只消那么轻轻一戳,便支离破碎了。

他看见她袖口一闪而过的寒光,却选择抱住她以抵抗其背后突如其来的寒芒。

那是一记毒镖,尾部绑了红绳。

他挡住了这镖,却没能错过她的刃。

锋利的刃尖刺破锦衣,落入肺腑,柏衍吞下一腔猩血,却不防嘴角溢出一丝,他不甚在意的用手背抹掉,更紧的抱住她。

他将自己的头埋在她颈间,终于又嗅见她身上清淡好闻的昙香。

这种昙香很能安抚人,让他觉得再来几下也无大碍,只是他已经有些累了,很想闭上眼休息一下。

三年的潜伏,能让他从一个只会论酒赋诗的公子哥儿蜕变成真正能护她一生的男人,也能让一个人尝到明明身处同处却不敢相见的刻骨相思。

灯会是如此喧嚣的地方,这喧嚣落在一片静默外,能生出寂凉。

这种滋味,有点像迎面吹来的夜风,分明是温热的,吹在脸上,却有些刺骨。

她看柏衍为了抱住她主动将刀刃插入身体时,心脏几乎停跳,但很快又复苏了,强大的判断力让她有了先于感情的意识,她知道自己应该快点逃命,但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她逃不了,当他把那把簪花送她时,她这辈子就锁在他身边了。

两人费尽千辛万苦,躲过追击回到裴家时,已经很晚了。

裴汋那一刃收了势,没能插到柏衍心脏里,于是给他留了点力气趴在塌上笑。

她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他却笑得更畅快些:“雀儿可是心里还念着情哥哥下不得手吗?”

“我以为你忘了。”裴汋垂眸,从案底扒出一坛烈酒。

“可我没忘。”柏衍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忘了可怎么娶的上整个西周最漂亮的新娘子。”

裴汋一愣,烟霞紧跟着飞上了半边脸:“别说了,待会有你受的。”

语罢,她利落的一把扯开坛封,咕咚咚浇在他已经撕开外衣的伤口处。

柏衍疼的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松开了:“裴家的事。”

裴汋:“是谁?”

“不怀疑我了?”柏衍笑着反问一句,旋即正色道,“是贵妃娘娘。”

原来是她,是裴倾,裴汋有些意外,又觉得没什么可以意外。

关心了这么多年的事,真正知道了的时候,又总会觉得以往的关心都毫无价值。

连她都知道,被迫与情郎分开,自己这个姑姑入宫时是存了怨气的。

深宫这种地方,再好的姑娘待上几年都能变了心性,她确实最有理由迫害裴家。

裴汋思索着,突然面色一变,转身就要往外走。

柏衍想去拉她,却牵扯到伤口,“怎么了?

“宋湉,”她皱眉看他,“你看见宋湉了吗?”

柏衍愣了一下,“她不在药馆?”

宋湉没在药馆,她也去了灯会。

她看见裴汋被柏衍扣了面具,看见她唇角那一抹真切地笑,那是她已经三年没有见过的。

她觉得自己会为裴汋开心,但没有,她只觉得很难受。

宋湉这一辈子,几乎没尝过什么苦,于是总能噙着三分笑。

在西洲,她有权倾河山的宋家,来到长安,她也能凭手段混的风生水起。

她这个人,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又该做什么,已经得到什么,又想要什么。

她活得太明白了。

但活得越明白,就越难过。

因为她渐渐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阿汋。

收幕的烟火映红了整片天,却只够映亮宋湉的一个侧脸。

这侧脸如此惊艳,却不肯再给烟火一个机会照亮整面。

宋湉走了,拎着买给裴汋的桂花酒。

她找了个不太热闹的地方,独自起开坛子饮酒。

不太辣,甜甜的,又有点涩。

她半倚在长凳上,数着灯花,心里想,原来这种酒是能越喝越涩的。

在柳枝重新抽出新叶的时候,长安下了今冬的第二场大雪。

那日,她终于没能寻到宋湉。

如付先生信上所言,长安乱了。

先皇西去,走前给裴娘娘留了封赐死的折子。

于是裴娘娘也跟着去了。

朝堂一下清净起来,乱臣贼子被绞了个干净,一看就是柏衍的手笔。

这一切结束的太轻易,衬得裴汋三年来全部的努力,都好像一台戏。

演给自己。

这戏里,宋湉是醒了的,柏衍是醒着的。

只有裴汋固执的寻求一个并不存在的结局。

像宋湉说的那样,她确实不懂,裴倾也不懂。

生来骄傲的裴家女,向来最擅长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