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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好的豆子已经舂成了粉。

用的是柳家最大的杵臼,这套家伙事儿,今年还没派上甚大用场,这回总算开了张。

柳家的空间里,回响了好一阵嗵嗵的捣杵声,这气力活儿,也只有阿爷柳全才能胜任。

芳娘说她家要提前尝新可不是说着玩的。

不过一会儿功夫,一家三口儿就将能吃的新鲜蔬菜都采摘了一些。

油白菜割了一把,生菜拔下两棵,没完全长成的白菜和卷心菜也各砍下一棵。

就连她家一直没舍得采来吃的甜豌豆,都被掐了一把鲜嫩的豌豆尖。这种蔬菜有着清甜独特的香味,也是柳家人都很爱吃的菜。

嫩的豌豆荚也可以采摘了,这个时候的豆子即使剥来生吃也是甜的,芳娘就象征性地弄了一点凑数。

蔬菜收完,柳奕又跟着阿娘在堆放食材的货架中间来回地穿梭,又拿了一包细豌豆粉丝,一包宽红薯粉皮。

“照我说吧……”柳奕笑眯眯看着阿娘,就等着芳娘注意力转移过来,“这都是可以弄顿火锅的材料啊!”

“火锅底料有,不过这么吃,也太单调。”芳娘揶揄地瞟了一眼女儿和丈夫,“吃火锅,还没肉,你们能受得了?”

柳全肯定是受不了的。

过去有个说法,男人们觉得,吃火锅,若全是素菜,那简直就和没吃一样。

只要坐到火锅跟前,他们需要的永远都是:“先来肥牛羊肉,其次肥肠鸭肠,再来黄喉毛肚……”

男人们眼中,肉跟勉强算肉的食材才是吃火锅的精髓,蔬菜不算。

就算是以前的柳师傅,也会说,‘全都是素菜?那还吃什么火锅啊!’

“那就当我吃顿麻辣烫行不?”柳奕退而求其次,反正她荤素不论,只想吃个口味而已。

麻辣烫是一个人的火锅,火锅是许多人的麻辣烫。随便煮煮,好吃就行了,肉不肉的,又有什么要紧。

最后的结果是,他们又从火锅和麻辣烫的口味,想到了还没有蒜与香菜这两样重要的调味品。

柳奕表示,葱、蒜、香菜和香油,缺一不可。

于是,剩下的时间,柳家人居然又在翻找种籽与种菜中度过,密密种下了两行香菜和一些蒜,他们才觉能够放心安睡了。

剩下的只能交给空间,与时间。哪怕是成就一顿没有肉的火锅,拼凑材料的过程本身,都比吃起来繁琐了许多许多……

柳奕觉得自己最近恐怕有点神经衰弱。

在以前,她不是个多梦的体质。一年做不了几回梦,醒来之后还未必记得清楚。

按说,小孩儿多梦,也不应该算神经衰弱。那到底是因为她神经发育迅速,还是过余思维活跃?

爹娘都在她的身边安睡,独独是她,一个人睁着眼睛,困顿又无眠。

身体是疲累的,活干得多了,应该没有精力再想别的,她把意识沉入空间里,看蚕吐丝,一圈又一圈,希望能像看它们吃桑叶一样能够有催眠的功效吧……

柳奕又一次被呼啸的风声吵醒,屋子外面还有嘈杂鼎沸的人声。

风吹得她冷,叫她再也睡不下去,腿或者胳膊,无论如何都会有一部分晾在外面被吹得冰冷。

她的身上裹着一块兽皮,应当,是羔羊温暖又多虱的皮毛。

柳奕还没完全睁开眼睛,一个女人走过她的身旁,用托盘端来了食物和水,她已经闻到了气味。哪怕微弱,也能够分辨。

在食物与水之外,她闻到一阵腥膻气息,有动物的,也可能是人的。

“柳奕”迷蒙着趴在地上,抬不起头,也无法看到更多。她知道这不是自己,头痛欲裂的感觉却是真实的。

“你,逃去哪里,”那女人的声音凑近她的耳边,“哪个部族就会灭亡。”

“你听听吧……”女人苍老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柳奕的四肢却无法动弹。

“那是处死奴隶的声音。”老妇人道。

嗵!

嗵!

沉闷的声响,从嘈杂与风声中清晰地传进她住的地方。

柳奕的脸贴在地面上,冰冷的风掀开了帐子,灌进帐篷,帐篷里的地面铺着脏污的毛毡。

“这里已经是北方的北边,你们也无路可逃。”

柳奕心里忽然升起强烈的渴望,她想见见正在外面的人,她听见了那个人唱歌的声音,她要去见正在唱歌的人……一个年轻的男人。

嗵!

噗嗵!

歌声戛然而止,她的心也骤然紧缩了。

呼呼的大风终于揭开了白色的动物皮连接成的帐篷,这是北方部族的人们居住的家,也是他们行动的军帐。

柳奕趴在地上不能动弹,风灌进她的衣袍……

帐篷被吹散了,她身在乌云滚滚的天幕之下,无垠的荒原间,草浪翻涌。

将要下雨的水腥气里,带着草腥、牛羊的腥味、还有血腥。

又一个部族灭亡了,她心里清明无比地知道。

“你们的首领,他的头颅,正变成酒杯。”

嗵!

嗵!

石斧砍斫在巨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听!”老妪说,“那是他变成酒杯的声音。”

她苍老的面庞凑得更近了一点,在柳奕的耳边,“把你的……给我。”

她不会说话,只用沉默表示拒绝……在长久的沉默中,柳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又过去许久,她才再次醒来。

她被一道微弱的光亮指引,地上有透明的痕迹,是水的波光吗?那么纤细,却能在纯粹的黑暗中,散发出清晰的光亮,告诉她该去往何方。

柳奕看清楚了……那是发光的……丝线?

她赤着脚,与身体,在黑色中狂奔。

远远地,她见到一座山脉的轮廓,山脉的尽头,有火光闪烁。

发光的丝线,向那里延伸。

柳奕顺着这黑暗中唯二的光亮,拼命奔跑。

“朝前跑!”在黑暗里,她的耳中听见许多声音。

“听说,你是最擅长奔跑的人。”一群男人们说。

“柳奕”傻笑着点了点头。

“你的族人,就在这里。你,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吧!”

柳奕想要回头,再看一眼身后的家园,无数的茅?却不允许“她”再回头了,她只能迈开脚步,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你们不是崇拜着太阳吗?那就是你们的信仰。跑下去!不准停歇,跑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柳奕跑了起来。

她茫然无措,今天的天上没有太阳,虽然它每天升起又落下,她却实在不知道它究竟住在何方。

一支箭从身后而来,插入地上的泥土,那是刚刚她才落脚的位置。

柳奕跑得更快了。

身后不断有箭矢和石茅催促着她,叫她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然后她口渴了,依旧没有见到太阳的影子。

她只看得见黑暗中发出微光的丝线,与远方连绵山脉上闪烁的火光。

循着它们的引领,柳奕闷声不响地向前奔跑。

她口渴得厉害。

她的脚下突然溅起了水花。

“如果有一天,你见到黑色的湖泊。”她的脑海里响起了母亲的叮嘱,从她很小时候的记忆深处传来,“一定要记得啊,我的儿子。就算你再渴,也不能喝。”

柳奕知道,自己现在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反正是在梦里,不是吗。

“跑!”身后的声音,仿佛还在催促她。

柳奕趴下来,跪在看不见的湖泊里,喝了许多水,然后继续启程。

妈妈说得很对,这黑色的湖泊不能解渴,她的喉咙更干了。

身后传来嗖嗖的冷风,是箭矢在催促她继续奔跑。

柳奕不敢停歇。

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其间,她一直口渴得厉害,喝了许多地方的水,除了黑色的湖泊,也有黑暗中的江水、河水。

她听说过,遥远的地方,在太阳升起的方向,有无边广阔的大海。

就像头顶的天空一般没有尽头。

大海里,全是水。

居住着能托起大地的巨鼋。

那里的水,能让她不再干渴了吗?

柳奕想告诉这个“自己”,傻孩子,那当然不行。

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去告诉那梦境里的“另外一个自己”。

但“她”也知道,自己大概跑不到海边了。

海水也许不能喝呢,想起这一点的“柳奕”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已经扑倒在地上。

面朝着大地,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如此疲累。

她究竟跑了多远?

会不会叫族人失望了?

她抬了抬头,用最后一点力气,看着黑暗中依旧没到尽头的,闪烁着微光的丝线,它真长啊……

然后,她又听见女人唱歌的声音,“……

他的毛发变成星辰,

他的眼睛变成日月,

他手杖屹立不倒啊,

它终于化作了邓林……”

柳奕感“自己的”脸上有了表情,“她”不屑一顾地笑。

心里想的却是,妈妈……你总是说得没错。

‘黑色湖泊里的水不能喝,我的孩子,它只会让你越喝越渴……’

没有什么手杖,邓林从她的脚下生长起来,发芽、长叶、生出一片花蕾。

浓重的黑暗之中终于有了色彩。

柳奕从地上爬起来,循着正在蔓延开去的树林,追寻着那条依旧向前延伸的发出坚定不灭的微弱光亮的丝线。

她跑得太快,身后的邓林生长得也很快,却终于没能快过她去,只来得及开出一片繁花,让她的发间也沾染上了邓林的花瓣。

那是……苍白的、粉嫩的、微红的、似血深沉的……桃花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