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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罗丽被指为绑匪这事,丛明晨跟师父的看法一致:就算在证据和动机上能说通,但始终有种别扭感。

这种别扭感可能来自于罗丽的性格。

她很清高,不像曹红卉竭力避开所有指控,身在漩涡最中心的罗丽反而从不避讳。无论是去唐宫给姜豆豆烧头七纸,还是恶言刺激骆南逼骆军现身,甚至冒认找人带话进一步刺激骆南的事……所有这些她都没有避讳,以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爱憎分明、目标明确来形容她。

而且,在唐宫案中,罗丽虽然一度被列为嫌疑人,但她一直表现得理直气壮,不仅没有凶徒的心虚,反而时刻露出受害人才有的委屈和愤怒。当然,他们后来知道这种底气是因为陈棠棠。但罗列这些,不是要否认罗丽的受害者身份,而是想说明:她是那种不会,或者不屑隐藏情绪的人,如果真是她绑架的冯眠,不可能一点痕迹没有。

但冯眠说得很肯定,她认识罗丽,除了撒谎,没有认错人的可能性。

可是,仅凭感觉就认定冯眠撒谎对她很不公平。而且,目前来说还看不到她有撒谎的必要。她确确实实是被绑架了,生理和心理上都有明显的受创痕迹。退一万步讲,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再早慧,也没有折磨自己的必要。

而现场的汽水瓶和玩偶则表明凶手的确动过恻隐之心。

结合之前罗丽对姜豆豆的态度,这一点实在对她很不利。虽然陈进也是重点怀疑对象,但他那个人……实在是太过烂泥扶不上墙。犯罪也是需要本事的。不说别的,单是现场找不到指向陈进的证据这一点,就让他的嫌疑降到很低了。没有人会相信陈进有清洗现场、贼喊捉贼的头脑和能力。何况如果是陈进,冯眠更没有包庇他的理由。至少罗丽是冯耀阳的情人,而陈进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司机。

基于这些,罗浩决定让冯眠亲自见见罗丽。

如果罗丽是无辜的,至少冯眠看到躺在病床上重度昏迷的罗丽不会无动于衷。

冯眠的脚伤比较严重,再加上长期低摄入对原本就不怎么好的身体的损耗,此次探视,她是坐在轮椅上被丛明晨推过去的。

冯眠很瘦,个子又小,坐进轮椅只是瘪瘪的一小团,非常虚弱,就连过道里来往的病人看到都会不自觉放轻脚步,生怕惊到她。但她自己脸上却没有那种弱气,虽然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但眼神一直很硬,很冷,做什么都很坚定的样子。罗浩一看到她的这种眼神就觉得这么安排的效果可能并不大。

果然,当冯眠透过ICU病房的玻璃看到罗丽时,脸上并没有太大波澜。相反,她开始打量罗丽,视线一直从对方脸上扫到脚上,然后又折返,最终停在她缠着厚厚白纱布的肚子上——那是被骆军刺伤的。之后罗丽便陷入昏迷,一直到现在。现在,随着气流穿过呼吸机湿化器时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可以明显看到罗丽胸口和腹部的起伏。她已经失去自主呼吸的能力,下一步还会失去什么,谁也说不准。

“孩子还在。”罗浩看着冯眠说,“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怀孕了。”

听到“孩子还在”四个字,冯眠脸上小小地错愕了一下。但罗浩后半句并没有引起她的更多反应,显然她早知道罗丽怀孕。

“她有告诉你,孩子是谁的吗?”罗浩追问。

“不是冯耀阳的吗?”冯眠很自然地反问,抬头看着罗浩。虽是问号结尾,但她脸上没有期待罗浩回答的意思,看来是对自己的答案相当笃定。

而令丛明晨吃惊的,则是冯眠对冯耀阳的直呼其名,那毕竟是她父亲。女儿直呼父亲的名讳,这在丛明晨自己的经历和认知中,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但不同于她的反应,一旁站着的曹红卉并没有提出异议,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这让丛明晨忍不住心生好奇:冯耀阳和冯眠这对父女的关系,到底是有多差?

罗浩继续问冯眠:“罗丽有没有说她为什么绑你?难道真像曹女士说的,为了她肚里孩子?”

冯眠收回视线,看回ICU里一言不发的罗丽,平静道:“因为陈棠棠。”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有一丝落寞。罗浩拐了好几道弯,才意识到,她可能是羡慕陈棠棠有这样的母亲。他看到过唐宫地下室里那张陈棠棠的巨幅照片,占据了很大一块墙面,是打开地下室房门后映入眼帘的第一幅画面,任何人看了都会震撼,并感动于一位母亲对死去女儿的思念。但冯眠没有这样的母亲,她的母亲在她懂事前就死了,而父亲……又几乎可算是没有父亲。她声音里的落寞可能就来自于这种比较:陈棠棠虽然死了,但远比她幸福。

想通之后,罗浩迅速收起那种被感染的落寞情绪,继续发问:“怎么说?”

曹红卉很明显紧张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是想要阻止冯眠开口,但意识到场合后便又不动声色收了回去,握在另一只手里。

这些都被罗浩收入眼中。同时,他还注意到病房窗户上倒映出的人影,也就是说,曹红卉的小动作,冯眠也看得到。但她好像并没受影响,直接让律师帮她调转轮椅,面向罗浩说:“有一个变态,他只喜欢还没来过月经的小女孩,陈棠棠就是被他害死的。”

“你是说骆军?”丛明晨插话。

冯眠转头看看丛明晨,不置可否,然后视线落到曹红卉脸上——曹红卉在笑,不合时宜的笑,足以说明她正紧张到失控。

丛明晨追问:“陈棠棠是被骆军害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罗丽为什么要绑你?”

冯眠没有理丛明晨,而是又转回看着罗浩,认真道:“十四号那天晚上,我在唐宫,那个变态也在,”她脸上生出一层厌恶,讲述也随之停顿,手指在轮椅扶手上狠抠了几下,才又恢复镇定,继续说道,“但他没碰我。”

“为什么?”丛明晨惊讶出声。

冯眠只说了四个字:“月经初潮。”然后自己摇动轮椅面向罗丽,只把后背留给罗浩他们。她的后背大半都被轮椅挡住,只有脑袋留在外面,头发长了很多,依旧是不安分地翘起,叠上ICU里平躺的罗丽的身影,横平竖直,非常硌涩。

这两个人的性格都不是圆滑的那种,跟曹红卉刚好相反,她们身上的棱角毕现,而且从不想着隐藏。曹红卉很羡慕,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丛明晨还在诧异,罗浩已经开始捋逻辑:“你的意思是,因为凶手强迫过陈棠棠却放了你,所以罗丽迁怒于你,故意绑你泄愤?”

冯眠默认。

罗浩不做判断,继续问:“绑了你之后,她有没有对你做别的?我的意思是,除了把你关在那间地下室,食物和水都不太充足外,她有没有对你使用过暴力?”

考虑到有律师在场,罗浩尽量用最温和的词汇表达他的意思,以免被对方抓住把柄,上纲上线。对方律师领会到他的用意,不自觉会心一笑,无声回应。曹红卉此时表情略有放松,但也一直盯着冯眠的反应,对她的回答表现出压抑不住的期待。

只有冯眠本人没什么话,略微摇头,算作回答。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见冯眠的回答跟自己之前的预料没有出入,罗浩语速放缓,声音也变得低沉,“我们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你最喜欢的那种汽水的空瓶,现场还有一只黑猫玩偶……”

听到这句,曹红卉和律师都有些诧异,显然之前并没听冯眠提过。

罗浩不管他们,继续盯着冯眠问:“这些是你跟她要的,还是罗丽她主动买给你……”

“罗警官!”律师出声打断他,“请你注意,我当事人才十五岁,还没有成年。身为警察,我认为你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做这种判断极不合适!对于一个身心刚刚遭受重创、很可能罹患PSTD的受害人来说,你的这个问题会对她的心理造成不利导引,作为冯眠的律师,我希望你能收回!”

律师的意思是:罗浩的问题,有引导冯眠顾念绑匪恩情的可能性。在恶性劫持案件中,面对人身安全遭受的重大威胁,受害人会陷入极大的恐惧,当这种恐惧积累到突破人能承受的底线,其内源的安全感就会被彻底摧毁,从而转向劫持者寻求依赖,恐惧也相应转化为对劫持者的感激甚至感情,以支撑他继续活下去。

这种心理,就是俗称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冯眠在唐宫地下室被困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除了绑匪和她自己,没人知道。她是不是已经产生了这种心理,也很难说。在这种情况下,罗浩问出这种问题,很容易让冯眠回忆起绑匪对她的“好”,从而会对她的心理健康产生恶性引导。

这就是律师的意思。

既然被指出,就意味着冯眠不用再回答这个问题。但出人意料的是,冯眠没有回应律师的维护,反而直接回答罗浩说:“是我要的。”

众人都很错愕,既错愕于冯眠的坦白,也错愕于她的手段。毕竟在众人的印象里,罗丽并不是那么好摆布的人。

对此,丛明晨率先发出疑问:“你要她就给?没这么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