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站在人群里，又好像是站在黑黝黝的山坡上。手上拿着杀猪人的钢丝圈，眼里空无一片。
被王克明放下的傅马第一眼看到了杨璐，她躺在李良的脚边，两手搭在小腹上。他马上咬紧下唇，以免自己做出冲动的举动。天知地知，他有多想把杀猪人切成肉片放在杨璐未来的坟头上。
杀猪人放慢呼吸，以图降低心率。他太兴奋太激动，以至于身体的肌肉都在忍不住发抖。李良隐而不发的杀气好像当年吴绝看自己的眼神，后来的日子里，杀猪人每夜每夜想到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澎湃的生命力。
并且充满了热情和斗志。
与李良正好相反。
李良抽出一节钢丝环绕在另一只手的指头上，像一个心事过重的人走在街头，漫无目的的，思绪发散的，慢慢走向杀猪人。
杀猪人咧开两边的嘴角，身体膨胀变大，引来一阵呼声。他等不及李良慢慢悠悠的步子了，抄着手里的两把匕首冲过去。在旁人看来与瞬移无异。他把匕首临空转了个方向，垂直刀身，刀尖向下。如一道闪电落在李良头上。
然而李良更快，钢丝环绕匕首，李良抖动手腕，脚步轻挪，站在杀猪人的身后。匕首在李良的动作下转了道，切开了杀猪人的脸颊。
李良是怎么做到把钢丝和匕首组合在一起，让它成为了堪比绞肉机的东西，傅马不由自主的问了王克明，他脸色阴沉没有说话，眼睛直直的盯着李良与杀猪人，傅马不由得皱眉暗道：他和李良有什么深仇大恨？
杀猪人龇着牙齿，抬手穿过钢丝，准确无误的握住了刀柄。旋转的钢丝圈因为这一打断停止了运动，排成一个个大小差不多的圈落在地上。而杀猪人就像解决了陷阱的野狼，向捕猎他的人露出血腥味的尖锐獠牙。
没有人会反对此时正是杀猪人反击的绝好时机，他比李良块头巨大，比他动作灵敏，比他疯狂，尽管李良拥有大部分人的祝福与期待，但当两者之间的差距变得肉眼可见时，人们就不自觉倾向于拥有优势的一方了。
傅马甚至做好了支援的准备。
然而李良只是收紧了钢圈，像一个在菜市场的地面发现了遗漏的新鲜菜叶的老婆婆那样，把东西捡起来，装进篮子里，然后走向下一个目标——王克明。
杀猪人发出愤怒的咆哮声，他无法原谅李良近乎蔑视了自己，这是一种比取走他脸皮还要让他无法接受的侮辱。他丢开匕首，举起枪。
但按下扳机的一瞬间，长约一米的枪身崩解了，碎成一块一块的铁疙瘩。
杀猪人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世界便和这支枪一样，变成了碎片。
模模糊糊的惊呼声，
似是而非的欢呼声，
看不真切的眼神，
杀猪人的下巴落到地上，发出人生里最后一点声音，“怎么做到的？”
李良短促的叹气，看着堪比肉山的杀猪人，自觉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傅马耸动眉毛，吐出一口浊气。他真是被吓得不轻，方才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便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窒息边缘。
李良松开钢圈，转向王克明的位置。他的视线与傅马擦肩而过，傅马喉结滚动，再次屏住了呼吸。
万里无云的阴霾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
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众人的头顶，天色阴沉，几个呼吸的功夫雨水便倾盆而下。
王克明扒开人群走出去，对李良道，“我们就是无法和平共处，是吗？”
雨水打湿了李良的头发，从他的鼻尖落下。雨声和雷声轰隆作响，淹没了王克明的声音。但李良却读出了他的唇语。
在珠帘般的雨幕下，王克明洗去了李良的外皮。两人不再试探，也不再留手。李良更在看到杨璐尸体的一瞬间，抛弃了他的偏执。
如果说陆民的离开为他带来了什么，那大致是绝对的原则和信念，而杨璐？她带走了陆民。
现在站在雨里和王克明缠斗的李良，是不经过任何修饰伪装，是最原本的他。
享受战斗，享受力量，不计一切手段为了胜利。是那个过去将企图霸凌自己的孩子揍成狗头的少年，把挑事的同事打进了医疗舱的青年。
王克明拥有了那么多的格斗经验，体会了无数人的生死，却拦不住李良的一个拳头。
如果当初不是陆民，李良不会走上SCA，他会成为黑名单的一份子，在崇尚力量为王的地下世界混迹得风生水起。
他是个坏人吗？
他的世界里没有好坏，只有胜负。
那么结果会是什么？
他会和王克明成为朋友，在一条堆满了食物垃圾和人类粪便的小巷里杀了郑立。
李良打碎了王克明的牙齿，血水和雨水混做一团。每当王克明以为找到了机会可以反击时，李良总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身边。
挨打，挨打，挨打！
本就狼藉的地面更脆弱了，两人所站的位置下陷又下陷。坑洞的边缘围满了SCA的人，傅马拿一只手掌挡住眼睛，却给视线留了一条可以钻过去的指缝。他不停的喃喃道，“太狠了，这两人根本就不是人啊。”
王克明成功挥出去了一拳，李良偏过头，吐了一点血水出去。他扬起李良熟悉的笑容，“打到你了。”
李良迟疑片刻，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拳头。
又是一声炸雷。
王克明问他，“怎么不打了？”
李良松开王克明的脖子，道：“认输吧。”
王克明挑眉，“认输？我？哈，我才不认输。”他颤颤巍巍的后退两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这一摔扯到了伤处，王克明发出嘶哈的声音。
李良：“……”他看了王克明一会儿，然后抬头迎向稀里哗啦的雨水。雨点又大又急，打在脸上一阵儿一阵儿的疼。
“怎么还搞中场休息的呢。”傅马趴在地上，十根手指牢牢扣出边缘，看着坑洞里的两人嘀咕。
雨越来越大，水流从地面下陷的边缘淌进坑里，没过李良与王克明的鞋底。
傅马忍不住了，朝他们大喊，“上来打！那下头积水太多，一会儿该塌了！”
李良擦去覆在睫毛上的雨水，虚着眼睛看傅马在几米高的位置大喊。但雨声实在太大了，密集的雨模糊了他的视线，所以错过了傅马的警示。
王克明趁机对李良发起攻击，李良顺势抓住王克明的手腕将他过肩摔到另一面。
王克明面朝雨天仰躺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呛水，呛着呛着又笑起来了。
李良问他，“你真的不认输？”
“不认。”
李良跨到王克明身上，再次扬起拳头。
彼时，边缘上的傅马急得跳脚了。不止是他，凡是看见了坑洞里那道巨大裂隙的人都扯开嗓子高喊，“离开那！有危险！”
人一多，声音便清楚了不少。
李良与王克明不约而同的看见了那道朝自己延伸而来的裂缝。王克明急忙推开李良，朝相反的方向奔跑离开。李良紧随其后。
傅马就站在两人对面，他疯狂的挥舞手臂，半蹲着身子，“快啊，快啊！”
王克明毕竟受了重伤，很快被李良追上。李良顺手抓住他，将他抗在肩上一块儿带走。
此时，裂缝已经追上了李良的鞋跟。
王克明拍打李良的后背，“快！”
李良咬着牙关，如飞一般冲向傅马。然而命运却在这个时候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笑——原本平坦的地面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块石头。李良被它绊了一跤，王克明被甩到半空，四肢舞动。
李良回过头去，尽管他的手脚还在石头上，但脑袋却已经在思考如何搭救王克明了。
王克明晃过裂隙，他的身子荡到了裂隙中央。
往下看时，只有无边的黑暗在那里头。黑暗的尽头是什么，王克明料想是游戏结束吧。过了抛物线顶峰后，他迅速下落，本能的伸出两手拼命往裂隙的边缘伸过去，堪堪抓住了边角。
王克明的身体撞向由裂隙制造出的崖壁，这让他差点松了手。
雨水湿滑，王克明的手指不停后挪，他蹬动脚尖，想抓稳些却做不到。死亡的距离在这一刻距离他是如此之近，王克明感到不甘心。
抓不住了，王克明的手指从裂隙边缘崩开。
就在做好了迎接死亡的这一瞬间，有水花溅到他的脸上，王克明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抓在了手里。他抬头去看，李良那张看腻了的脸几乎占满了自己整个视野。
他自嘲道，“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认输的。”
王克明的手臂上全是水，李良刚抓住他，胳膊呲溜一下就滑出去了一半，所以他不得不不停换手，以求抓住王克明胳膊往里的位置。
看着李良认真又焦急的表情，死亡于王克明而言仿佛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可捉摸了。
他开口道，“放手吧。”
李良：“你疯了吗？”
“我早就疯了。”
“……我不放。”
“怎么，你不想赢这场游戏了？”
“不应该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那应该怎样？你亲手了结我？”
“你别说话了！”李良的手已经滑到了王克明的手腕位置，“你抓住我。”
“我不想抓。”
“……王克明。”
“放手吧，李良。”
“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不想赢了？”
王克明想了想，“其实输赢对我来说就没有重要过。我只是……想看到和我一样的人堕落向黑暗的样子。”
“可是我失败了。”
“王勇成了圣堂圣主。”
“郭泽选择为你而死。”
“而你，你现在竟然还想救我。你杀死杀猪人的时候我差点都以为你变了。”
“……我已经输了，李良。”
李良两手拽住王克明的手指，但这点手指也快离开他了。“只要活着就可以重新再来，不必非得现在去死。王克明，王克明你听我说，你抓住我，我拉你上来。”
王克明疲惫的说：“我不行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宛若蚊蝇。
“李良，把你逼成那样的不是我，是核心。我在你身上的实验从来就没有成功过，她……她……你小心……”
“王克明！”
王克明的手指从李良手里脱出去，李良伸手去捞，但他的一切都跌入了裂隙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李良只能寄希望于核心，祈祷这只是一个游戏，游戏结束后，王克明依然会活蹦乱跳的在那间小房子里微笑。
李良爬出坑洞，趴在地上的傅马消失了，SCA消失了，杨璐和杀猪人的尸体消失了。雨滴停留在半空，四周一片死寂。
李良大喊，“王克明还活着吗？”
“王克明还活着吗？”
数亿颗水滴朝一个方向凝聚，核心以水的姿态呈现在李良眼前。她的声音不再具有人性化，只是一个机械。
“恭喜您成为了幸存者。”
“开始寄生程序。”
李良退后说道：“不，不。我不会接受所谓的寄生程序，除非你告诉我王克明现在怎么样了。”
核心沉默片刻，李良周遭的环境发生改变。
“……”李良在一个深呼吸中醒来，对面的板凳上坐着耷拉着脑袋的王克明。李良离开自己的位置，“王克明，王克明。”
只是轻轻一碰，王克明连人带着板凳一起翻滚倒在了地板上。李良试他鼻息，已然断气了。
李良捂着脑袋，久久没有说话。
核心问，“现在可以开始进行寄生程序了吗？”
李良抬头看它，发出连连的冷哼声。“开始吧，我对这一切，尤其这个结果，真是感到好奇了。”
“启动寄生程序，寄生对象，李良。”
核心张开双臂扑向他，在碰触到李良的一瞬间融入了他的身体。同一时间，这间狭窄的屋子亮起了几百道白色的光线，光线沿着地面抵达李良的脚底。
然后他听见了声音。
“开始改造宿主身体。”
“分解肌肉组织，重组DNA……改造完成。”
“确认宿主记忆。”
“与核心进行融合。”
“融合失败。”
“再次尝试。”
“融合失败。”
“……根据宿主要求，保留核心记忆，李良记忆作为单独个体进行保存分类。”
“开始更换管理员权限。”
“更换成功。”
“您好，欢迎登录001号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