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竹茵十分笃定，“女郎，羊氏郎君定是为你而来的，不然，他……”
这主仆二人，或许是因为早被逼到绝境，无论是陈念还是竹茵，在这种危急时刻能够听到羊五郎的声音，便都忍不住开始往最好的那一方面想——或是源自本能，既已至困境，能够见得微末曙光，便当那是一根最为要紧的救命稻草般。
外头的气氛却并不如陈氏主仆想象的那般轻松。
羊五郎面上虽带着笑，但目光却始终都停留在刘曜身后的马车上。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赶走了陈念，可却又始终觉得不放心，便偷偷地派了人一路护送陈念回阳城——否则，以陈念一介弱质纤纤的女流，又是孤身一人，莫说是回到阳城，怕是连洛阳都走不出去。
偏这么巧，他的人还未来得及撤退便得知了陈氏兄妹要赶往洛阳的消息，他在洛阳城里便怎么也坐不住了，忙急急地赶到此地。
却不想没有遇到陈氏兄妹，反而遇到刘曜。
羊五郎心中早有成算，自然晓得刘曜到底为何而来，毕竟，洛阳那场内乱，若离了他，可是不行……
思及此处，羊五郎目光便又冷了一些，手一指，数百士兵已将刘曜这一小支队伍团团围住，冰冷剑锋所向，俱是刘曜的人马。
刘曜却不动声色：“五郎这是要作甚？”
语气十分平淡，还有些疑惑，仿佛果真不知羊五郎的目的。
羊五郎知他惯会做戏，也并不将刘曜的动作放在眼里，只淡淡道：“无事。不过是许久不见永明兄，想请兄长至兴晋侯府做客罢了。”
他嘴上说的十分友好，但偏偏刘曜眼明心亮：“想来，也不是做客这般简单吧。”
“与聪明人说话果真痛快。”羊五郎爽朗一笑，“既如此，便请永明兄上路吧！”
话音未落，羊五郎带来的众人已齐齐高声道：“请！”
刘曜为了追赶献容，早将自己的精锐部队全部派出，如今身边不过只得数十人，又如何能与羊五郎带来的数百将士抗衡？
他在心中权衡利弊片刻，到底是叹息一声，“不过是洛阳，本王与你走一遭便是了。”
刚要驾车，羊五郎却突然出声道：“等等！”他笑嘻嘻地驱马上前来，或是因刘曜未曾反抗，羊五郎心情大好，手一撑，便跳上马车，与刘曜并肩坐了，“不知马车中坐着何人，竟值得永明兄亲做驭夫？”
他动作极快，一边笑，一边便去揭帘子，刘曜还未来得及制止，羊五郎手掌翻飞，便看见里头两个紧紧拥在一起的女郎。
他的目光只在一人身上停留片刻，便转回来，也不顾陈念见到他有多激动，便转过身来，仍对刘曜笑道：“永明兄果真风流不羁啊，放着家中妻室不顾，竟行了几千里路寻香。”他又转头看了面带焦急的陈念一眼，“不知嫂夫人知晓永明兄如此风流，又会作何感想呢？”
刘曜便哼了一声。“这是我的事，又与你何干？”
“永明兄如若此说，便是想错了。”羊五郎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说来你与我实在颇有渊源。”
他看一眼刘曜，“我原便唤你一声兄长，加之你又抚养阿容长大，于整个羊氏都有大恩，”羊五郎一副不胜感激的模样，“你我二人，虽无血缘，可单就阿容那一层关系来说，兄长这声称呼，实在十分应当。”
他在背后偷偷向陈念做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今日这事，虽说不过是兄长私事，可五郎既唤永明兄一声兄长，便请听我一言如何？”
刘曜便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素来嬉笑怒骂皆随心的，从来没有个正形的羊氏五郎，如今正冷冷将他看着，目光却隐约带着某种警告。
那目光十分刺骨，刘曜不过一瞥，便觉心中顿时一跳。
这许多年来，他只当羊五郎不过是一个被家族宠坏的纨绔子弟罢了，纵然有几分机心，也会在他的算计下无所遁形——当年便是这样。
那时金谷园还在，羊五郎与石崇也甚为交好，一入洛阳便总接了金谷园的帖子，与那些看似形骸放浪的人总能打成一片，叫他甚为不喜。
金谷园之富，原本便是刘曜掌中之物，为了不让羊五郎碍事，他便一手策划了五石散之事。
事实上，那时候刘曜羽翼未丰，在洛阳根基并不深厚，纵然算计，也不过漏洞百出罢了。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羊五郎果真中招。
甚至中的那么轻而易举……
及至后来，羊五郎离家，再无音讯，刘曜只当除去一个对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中，可如今羊五郎坐在他身侧，三言两语便将他的谋算拆穿——
这样的羊五郎，又岂是往日那个只晓得风流快活的五郎君？
刘曜定定看了羊五郎许久，目光阴翳，寻常人在他这样的目光中对视不过一瞬，便会立时败下阵来，但羊五郎被这样的目光望着，却始终面不改色，只十分淡然地回望着他。
两个人都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又岂会不知对方的意思。
直过了许久，刘曜才轻笑了一声：“五郎既有话，直说便是。”
是他轻瞧了羊五郎。这个人失踪许久，他只当对方果真颓丧离家，可今日见得羊五郎这般派头——无论是他身上的铠甲，还是这一众数百将士，都在明晃晃地昭显着此人如今的身份地位。
他分明是羊氏，或是其他人早就布下的一枚暗棋，又哪里是什么所谓的弃子？
见羊五郎并未答话，刘曜又笑一声，“五郎若有话，只管只说。”
但羊五郎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带着淡淡笑意，将刘曜沉默地看着，一直不发一言地将他看着，刘曜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许久，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目光也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刚一动，却见羊五郎的手似有意无意地轻轻动弹一下。
二人本就在对峙着，对彼此的动作都了然于胸，几乎是羊五郎一动，刘曜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下意识地便低头一瞧。
羊五郎这人，是士族出身，从来养尊处优，纵是一双手，也从未做过任何粗重的活计，只将一双手养得比女儿更加娇嫩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