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有些迟疑。
左太妃是看着他长大的，一望便知司马衷在想些什么，顿时大惊失色：“你，你竟知晓？”
“不……”
司马衷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太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瞬间的迟疑并非伪装，但他出生时那些事情早已被抹平，单凭一幅画像，他不知当年事却也是真的。
左太妃将他左右看了半晌，见得他面上表情，便又有些相信——毕竟，那些事情从未有过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过，他不知道也是有的。
大杨氏皇后那幅画，便连她也是在偶然的机会得知……
左太妃将有些发散的思绪收回，目光落在案几旁一只新换的砚台上。
小小的凹槽处没有灌水，上面也无半分被磨损过的痕迹，一望便知是从未使用过的。
皇帝在弘训宫处理政事已有小半年，又不是浪费的人，砚台怎会全新？
左太妃目光不过在砚台上一触，便立时移开了，只将司马衷看着：“阿衷，你听我一句劝，将被你下狱的那小子放出来，放出来吧……”
她素来稳重，便是这样慢斯条理地说话，已将她有些焦急的思绪泄露出些许。
司马衷却不甚认同：“太妃，你不知前日发生何事，我不怪你，可那竖子实在无礼，恕阿衷不能轻易就此放过他……”
他说话时语气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言下之意，便是要游凤青的命了。
左太妃顿觉一阵心烦意乱，她有心想要将当年事全部和盘托出，可又觉得若将那些话说出来于司马衷来说实在是十分严重的打击——她看着他长大，自然舍不得他好不容易才变得安稳的生活又被扰乱。
她想了许久，千言万语在胸膛里酝酿过一次又一次，但最终，却只化成了一句：“阿衷，你若实在不肯放他，太妃也不能强求你。可太妃如今年岁高了，很多地方也做的不大好，有时候手伸得太长也不自知，阿衷，你若实在不肯放了那少年郎，便将太妃也打入死牢吧……”
她看了司马衷一眼，“阿衷，太妃年岁高了，活的实在太久，你上一辈的长辈们，你的父母，你父皇的那些后妃们，全都早已化成了一抔黄土，如今这宫中只得我一个老不死的，我活的够久，也是在寂寞，你便当是发发散心，成全了我罢。”
她说话时，一双眼就将司马衷定定望着，眼里盛满的全是坚定，没有半分挣扎，甚至说到后面时间，她面上竟十分奇异地出现了一种向往。
诚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在这世上，她已活得足够久了。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从大杨氏皇后，到先皇，到小杨氏皇后，还有先皇的后宫妃嫔们，所有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早已离去了。
还有那个一直跟在她身边许多年的老妪，那是被她从最不起眼的宫婢中提拔上来的，一步一步地成为她身边首席女官，她不甚聪慧，但胜在一颗忠心耿耿，又不多话。
在司马衷出宫那日，老妪也将她生命里的最后一点光芒终于燃尽，也被埋入黄土之中，只剩左太妃一人孤独地活在那座冰冷的宫苑中。
失了老妪的宫室，院里和门口的花树纵然早就结满了青涩的果实，但看在左太妃的眼里，却似在最寒冷的隆冬中，花树的每一根树杈都是光秃秃的，哈出的每一口气都似带着蒸腾的白气。
虽是夏日，但左太妃却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司马衷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太妃，你在威胁朕？”
不知不觉中，他的自称已从“我”换成了“朕”，当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作为皇帝的威严便重新冒了出来，便只是坐在那里简简单单地说几个字，也已带了某种迫人的气势。
“太妃，不过是一个狂徒罢了，你值当为了这样的人来威胁朕？”他冷哼一声，“太妃，朕幼年时，是被太妃你一路护着长大的，于旁人来说，本就多了几分亲近，所以你在各宫安插人手时，朕也并无阻止，只是假作不知罢了。太妃，朕待你之心，便是让你如此践踏的么！”
语到最后，已带了说不出来的气愤和失望，尤其是当他看着左太妃似乎不为所动的模样，便觉得心中愈发地失落：“太妃，你于朕而言，不单是父亲的妃嫔，更是将朕一手抚养长大的恩人，是比母亲更加重要的人，所以太妃才能在这宫中安安稳稳地活到今日，所以太妃能成为阿容的老师……”
再提起献容，他心中难过也不过是一瞬，便极快地将那种不舒服压制下去了，只十分失望地将左太妃看着：“太妃，你纵不念在朕这个做皇帝的面子上，也请顾念一些往日抚养朕时的情分，那种求死的话，还是莫要再提了才是。”
这时，距离游凤青锒铛入狱不过两日。
及至正午，夏日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小花园里挖了池塘，水汽蒸腾着，上方的空气便有些被太阳烤的扭曲的模样，夏蝉不知何时上了树，正撕心裂肺地叫嚷着。
小花园里，一个圆圆脸齐刘海的小宫婢正挂在树上小心翼翼地捉下一只蝉来，刚要露出一个笑，面前却出现一个板着脸的黑衣老妪，她顿时一抖，手中的蝉与她一道落了地，便发出一声惨呼来。
“嬷嬷，你怎么总是出现的无声无息的？！”
她不满的声音被一张冷脸淹没。
那嬷嬷并不说话，也不弯腰将这个小宫婢拉起来，只居高临下地将小宫婢看着，直到小宫婢挣扎从地上爬起来，才冷哼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捉蝉啊。”小宫婢揉着被碎石子磨了几道血痕的掌心，又小心翼翼地将身上的灰尘掸去了——在宫中，一言一行都容不得踏错一步，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她将自己收拾妥帖了，这才抬起头看了老妪一眼：“嬷嬷，殿下许久不曾回来，我想她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些许天真的稚气：“殿下不喜吵闹，我将这些吵人的蝉捉了，待殿下回来之后，也能得几分清净才是。”
老妪将天真的少女看了一眼。
少女年纪虽然还小，但也在一天天地逐渐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