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空殿上，众人言语议事，不觉已至正午。
启庆帝遂命人摆宴，就在这殿里与杨心岳宗师等人同席，一叙别情。
邀请杨心前来，并不是只为了简单见上一面。如今五名天地之上的强者相互顾忌，贺兰强盛虎视眈眈。洪武虽处弱势，但也不愿束手待毙，同样希望能够打破僵局，赢得中兴之机。要想做到此事，少不得需要杨心与梅子雨配合。
既然三山依旧站在洪武这边，那么接下来才是真正需要谋划之事。
席间启庆帝问道：“先生此来，下一步有何打算？”
杨心想也不想道，“我会在学宫盘桓几日。”
说着还朝岳宗师那里看去。岳宗师苦笑道：“我这把老骨头，恐怕经不起折腾。”
天地之上的强者只有五人，彼此间少有切磋机会。时隔多年，杨心也想与岳松岩的无双境相互印证，取长补短，看看是否能有所裨益。
启庆帝不无担忧，“先生愿意留下，朕自然欢迎之至。只是三山独留梅神医一人，是否会有不妥？”
杨心并不担心，提到梅子雨，甚至语气里还带了三分厌烦，“她会自己照顾自己。这点小事，尚无威胁。况且就算贺兰动手，也只会是蒙归元一人。”
他只提蒙归元，好像笃定古不平不会轻易出手，洪武诸人对此也是赞同。都将目光看向孟凡真。启庆帝问道：“孟先生现有两名门人。不知可有人选，是否需要再挑些根骨上佳的弟子？”
孟凡真断然道：“剑休足矣，不需旁人。”
他也瞧向岳宗师，饶有深意道：“五年，再换别人，来不及了。”
岳宗师好似想起了什么，“那费九关呢？五年之内，也当能入天地境。你没收他？”
他一开口，除了启庆帝，余人都是默不作声。孟凡真哼了一声，赌气不言。杨心道：“他已学了仁舍功夫，之后欲去三山一行。青锋门下的重任，他担不了。”
岳宗师微微一怔，抚须叹道：“这倒也是他的造化。只是可惜了......”
他扫了一眼孟凡真，不再言语。但其中意思不言自明。
启庆帝饶有兴趣道：“两位说的是卫国公门下弟子，跟怀渊比武的那个人吗？”
岳宗师微笑颔首道：“正是周蛮的弟子。”
“费九关，费九关......”启庆帝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攸然眼睛一亮，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昭明太子，失笑道：“原来是那个小子！”
待得宴毕，岳宗师将李怀渊招到身畔，说道：“老弟。有个人还需你看一看。”
李怀渊神情复杂，竟一改往日淡然，显得颇为拘谨，上前深施行礼，踌躇道：“见过......太师......”
他本想口称“太师公”，却被杨心挥手打断。杨心也不说话，就那么怔怔看着他，半晌之后才涩声道：“风式。你是随风的徒弟。”
“是。弟子曾蒙师父传授翻云覆雨手。弟子......”
“休要这般称呼。”
杨心再次喝阻，厉声道：“你是柳随风的弟子，我却不是柳随风的师父。翻云覆雨手也罢，别的武艺也罢，是柳随风传给你的，与我三山无关！”
李怀渊默然，再度行礼道：“晚辈知道了。前辈终究是长辈，请受晚辈一拜。”
说罢他双膝跪地，珍而重之的冲杨心叩首。双眸中隐含热泪。
杨心深望这个年轻人，一眼便能看出此子天赋卓绝，仿佛带有万丈光芒，天生便是叱咤风云之辈。几乎跟年轻时的柳随风一般无二。
他不禁心中怅然，语气也变得柔和许多，“翻云覆雨手有云雨风三式，风式最为灵巧，无所不透，难辨踪迹。你师父是如何教你的？”
李怀渊答道：“师父传艺时晚辈尚且年幼，待能学风式时，山河局已临近。因此师父是以烙心精金相授。”
杨心一叹，“风式深奥晦涩，难为你独自钻研。我不会教你什么，但我恰好兴致来了，想舒展拳脚，你且看清楚。”
李怀渊一怔，随即喜形于色。杨心虽然口称不教他，但能为他展示风式变化，点拨之意已是昭然。
杨心站起身，双掌微舒，这是风式的起手式“风满江楼”。不经意间四周春风鼓动，随他双掌动作，风似乎有了灵性，盘旋飞舞。仿佛置身山谷之中，四面八方皆是微风，还夹杂着湖水的清新，不似处在大殿里。
李怀渊凝视观瞧，不敢漏掉任何细微变化，随着杨心施展，风力忽强忽弱，变化万千。双掌的轨迹映入他眼中，令他豁然开朗，许多之前未曾明悟之处都迎刃而解。
不仅他在看。孟凡真、十九爷、石守静、李元帅等人也都目不转睛的观察他的掌法。能看到圣境出手，不管武功高地，对于在场任何来说都是难得的机缘。
但唯独启庆帝除外。
启庆帝不会武功，受不得这满殿的春风，又不愿拂了众人之兴，索性悄悄避到屏风之后。他轻咳一声，身边忽有人为他捧上一杯热茶。定睛一看，却是昭明太子跟了出来。
启庆帝笑着接过茶杯，没有喝，而是在手中转动把玩，打趣道：“皇儿有心了。但为父不大明白。你这杯茶是什么意思？向为父赔罪？还是请罚？”
昭明太子陪笑道：“父皇说笑了。何来罪罚？这茶当然是儿臣的一片拳拳孝心。”
“哦？也就是说皇儿你不该赔罪认错吗？”
启庆帝带了几分不怀好意，“你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终于把南都搅得一团糟。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你自始至终还想瞒着为父。这些都是皇儿你的孝心咯？”
昭明太子不大自在了。吞吞吐吐半晌，嗫嚅道：“这个......父皇您早就知道了哈？”
“也不算早。杨无惧进南都城时朕才知道。”
杨无惧就是十九爷。昭明太子额头汗下。
他还是在樱桃宴时，十九爷动手伤了谢为霜，才感应到十九爷真的来了南都。父皇不会武功，居然比他还要先掌握了十九爷的行踪？
对此他倒是毫不怀疑。洪武神将每人皆有一营人马，以供驱使。这些人可以由军中选派，也可由神将们自行招募。像是陈踪萍、代春风手下就多是离山寒门的好手，宋鹤卿就喜用世家子弟。
但唯独首席神将石守静的一营兵马最是特殊。名为神守营，身为首席神将，麾下皆为学宫精锐，整体实力最高。平时石守静常伴启庆帝身边，无须其他人手。因此这一营人马便被启庆帝启用，更名玄机营，以南都为中心，分散全国，以为耳目搜罗情报。
这也是吸取了荣王叛乱的教训，令启庆帝痛定思痛，意识到必须掌握充足情报，杜绝此类事件发生。
昭明太子苦着脸，委屈道：“父皇既然知道。何必看儿臣笑话？您可知这些日子儿臣寝食难安，日夜担忧父皇您的安危——啊！”
启庆帝哈哈一笑，喝了一口茶，笑骂道：“休以为说两句好话，朕就会饶了你！常天庆、杨无惧、杨心，这接连几件事你处理欠妥，搅得南都城内人心惶惶，该当何罪？”
昭明太子老实地低下头，丧气道：“儿臣无能，听候父皇发落。”
启庆帝见他这样，看似老实请罪，实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深悔自己教子无方，一双子女惫懒成性。
“通明，咱们周氏太祖不会武艺，周氏代代尚谋轻力，唯有你文武全才，在历代先皇中也是极其少见。为父对你期望很深呐。”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当年我放你出去游历，是想让你明白世间疾苦，不是让你染一身江湖习气回来。柳随风也好，陈踪萍也好，你都太过意气用事。你老实说，在这几件事的处理上，你觉得自己是当朝太子，还是个江湖豪客？你是以国体为重，还是看恩怨情仇？”
昭明太子一时哑口无言。他举办樱桃宴是为争一口气。搜寻十九爷时又顾及颜面，不想靠陈踪萍出面。甚至得到杨心在南都的消息时，他第一反应还是想靠柳随风的渊源从中调解。
如今回忆起来，自己确然不似一个太子，倒像是一个帮派的当家。凡事讲情面，有些不知轻重。光是一句意气用事，父皇已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他冷汗涟涟，羞惭道：“确是儿臣处置不当。儿臣知罪！”
启庆帝叹道：“其实也不能怪你。意气用事，实在是周氏通病。为父如此，你如此，露华也如此。庭安更加是如此。重情义虽是好事，但兹事体大，不可任意而为。望你时时自省，前车之鉴，近在眼前呐！”
见父皇提起皇叔，昭明太子更不敢说话了。唯唯以应，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说到庭安......”启庆帝话锋一转，问道：“露华那丫头呢？”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露华胡闹的事终于还是瞒不过父皇了！
昭明太子心中哀嚎，表面装傻充楞道：“露华怎么了？”
启庆帝瞪了他一眼，“刚刚说的费九关，便是去年跟露华在贺兰厮混的小子吧！露华为了他被人打断四肢，你倒是说说，他们之间怎么了？”
原来他在听到费九关名字时，就已经回想起来此人曾经跟女儿有过交集。到底是昭明太子与清淑公主的父亲，一脉相承，心念也是极快。
昭明太子尴尬道：“是！儿臣想起来了，露华这几日好像不在清凉殿里，多半是又跑出去了！哎呀呀，儿臣这就派人将她捉回来狠狠责罚！”
“你？”启庆帝鄙夷地看着儿子，“半步峰下露华公然跑上山去，你不是派了两个神将也没能把人带回来吗？你太惯着她了！这一点踪萍做的比你好。正好怀渊也在，就让他与踪萍为霜稍后走一趟吧！”
昭明太子愣住。看来父皇知道的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半步峰下自己暗遣神将拿人未遂，这等不大不小的事居然能也知晓。都如此明白了，自己也没什么好隐瞒了。于是喃喃道：“那父皇打算如何处置露华？”
启庆帝深深叹气，对于这个女儿，他确实也没什么好的管教办法。索然道：“不管如何说。这样胡闹是绝不行的，皇室尊严何在。露华她年纪也不小了，容不得她耍性子。这次抓回来，就让她嫁了怀渊吧。永绝后患！”
昭明太子呆了呆，隐约感觉此举不妥，但又挑不出毛病来。强笑道：“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