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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武士弯腰拣起斧头。“谢谢,白魔鬼。”他转过身来看着李察,“但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会同意……我依然得留在这儿……”

李察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喷了出来。“你还想受魔法摆布?变成发疯的傀儡和野兽吗?”他大声吼道,“下一次,下一次我们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说不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沙漠武士作了个手势,“听我说完。”

“说!”

“我终于明白了。”沙漠武士严肃地看着他,“这就是诸神让我找寻你的意义。”他把手放在耳后,“我听见诸神让我挽留你。他说,你不会离开的。因为这个仪式也正是你所追寻的。”

李察心中一片茫然与恼怒交织。那个在背后操纵的人又在故作无所不知了。“我都不知道我在追寻什么?”他讥讽着。

“世间真理。”沙漠武士说,顿了顿,又道,“以及……真相。”

李察靠着墙,望着乌云蔽日的天空。

雨依然下个不停,翻腾的黑云困住的荒兽在嘲笑声中对着这座古老城市流着猫哭耗子的眼泪,仿佛是要将积蓄许久的讥讽全都宣泄而出。干涸的沙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水乡的泽国。滴滴嗒嗒的声音混合街上响彻的咒语,李察心里无名的火焰肆意地膨胀。

狗屁的真理,见鬼的真相……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眯了心窍,竟然留了下来。一定是我也被某种法术蛊惑了,他无力地心想,一定是布兰迪克背后的神灵,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影响了他的意志,左右了他的判断。

李察扭头看了一眼沙漠武士,对方眼中的信念仿佛比此前更加坚定。他知道,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明智地选择闭上嘴巴,静静等待。等待结束,等待死亡,等着瞧那所谓的命运究竟会何时,会以什么样的模样到来。

但愿别是被操过无数次满脸脓疮的老处女。他恶意地想。

广场上,最后一名金弯刀仿佛被操纵的木偶步上了高台。

班奈特面庞扭曲,双眼仿佛死鱼的眼睛可怕地圆睁突出。他极力抗拒往前迈动的身体,浑身绷得紧紧的,然而他的脚步没有停顿分毫。右脚抬了起来,踏上台阶;然后是左脚……一步接着一步,周而复始。他走上了高台。

牧师们围绕在门罗?塞尔特身边,高声唱着刺耳的祷文,他悲哀地望着班奈特,心里的懊恼,自责,绝望与愧疚铺天盖地地涌来,吞噬了他,将他拖入无尽深渊。他的手在发抖,腿脚酸软,一脸苍白,然而他已经没法停下来了,他彻底没了退路。只有按照他人写下的剧本演下去,以期最后能觅得一点微不足道的生机。

沉闷僵硬的脚步声停住了。

又一双混杂着愤恨,恐惧,诅咒及绝望的眼睛。他短暂地闭上眼,试图将其从脑海里抹去,然而一双双眼睛接二连三地钻了出来,仿佛暗影鬼魅,缠着他不肯离去。抱歉,这不是我的错。门罗?塞尔特在心里大声说道。然而他们依然不肯离去,他感觉他们仿佛地狱里的小鬼,伸出了一双双没有了皮肉,只剩骨节的手抓住了他,誓要让他加入他们的行列。

头顶的雨水滂沱直下,湿透了全身,然而他知道,他**的脸上全是他懦弱的眼泪。

“班奈特,抱歉。”他带着些许的哭腔说。

换来的仅仅是愤怒地仇视。

他同那些人一样没法开口,更加没法诅咒。然而门罗?塞尔特却极度渴望能听到他们的指责与咒骂,因为这样能让他稍微好受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忍受着沉默的恨意。

“对不起。”门罗?塞尔特诉说着毫无意义的歉意。他所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要如何拯救,要怎么赎罪,他的信仰,他的神明……他只想悲苦地凄惨大笑。所有的人,班奈特,包括他自己,他们的信仰在一瞬间统统崩溃了。

骗子!一切都是可怕的骗局!

然而他明白的太晚,已经无能为力,甚至连违背都做不到。只能任由摆布,听着恐吓,服从命令。丑陋的老巫婆赐予的短矛在他的手中闪闪发光,透着邪恶的虹光。门罗?塞尔特咬着嘴唇,心中犹豫不决。

班奈特在门罗?塞尔特的面前跪了下来。

在挣扎中他倔强地仰起了头,肌肉及筋腱与骨骼在抗争中发出可怕的声响。他的嘴巴咬出了血,脸涨得通红,皮肤下面的血管接连爆裂,尤为骇人。“我……诅咒……你们……”他张开了嘴,喉咙里发出了绝望且愤恨地嘶吼。“……不得……好死……”

围成圆圈的牧师们诵唱祷文的声音陡然高亢,涌动的魔力席卷了他们。班奈特的话音戛然而止,头颅猛然低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掉了出来——那是班奈特的。

恐惧如同瘟疫蔓延。门罗?塞尔特只想远远逃离这里,然而他的身体禁锢了他的思想。他一边痛哭着,一边高举了短矛。在他的身前,尸骸焚烧后灰烬铺满了脚面。深沉的愧疚与绝望一同攫住了他的心脏。“不!”他无助地大喊,然后在抗拒之中,短矛仍旧笔直地刺进了班奈特的脖子,透颈而过。鲜血仿佛妖艳的花朵在积水的地上绽放,红得刺眼。

妖异的黑色火焰随着如同木偶般不住吟唱的牧师们音调升了起来,好似鬼魅,宛如烟尘。在大雨里诡异地舞动,伸展身躯,张牙舞爪,肆意嘲弄。它吞噬了班尼特的躯体,炫耀似地在他身前扭动身躯。然而门罗?塞尔特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彻骨的冰寒笼罩着他,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痛苦的自责里,模糊之中,有一个邪恶的污泥般黑影在朝他耳语,说着污秽,亵渎的话,谩骂,诅咒,低贱……所有他能想到一切低劣的话仿佛龙卷一样将他吞没。“继续啊,继续啊,更多一点!”门罗?塞尔特哭泣着喊道,“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然而那声音仿佛只是他的幻听。

一道霹雳刺破乌云,他崩溃地跪倒在地,跪倒在一片腐臭的灰烬里。“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门罗?塞尔特绝望地喊道,“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还活着?”

他仿佛孩子一样哭泣。围绕着他的牧师的祈祷仿佛是最刻苦铭心的嘲笑。他慢慢地抬起头,黑压压的云层一如他的心情,阴郁黑暗,仿佛世界末日。然后,门罗?塞尔特看见他曾经跪拜的神像正咧开了嘴,快意地嘲笑,眼睛里流露出将他玩弄于股掌的喜悦。一股冲动油然而生,他试图跳起来,指着那个老巫婆的鼻子大骂,但一股毫无预兆的、绝然无法抗衡的力量压抑住了他。他一下子被压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牧师们的声音忽然夹杂着某种痛入骨髓的痛苦,全都变了声调,换做了门罗?塞尔特从未听过的声调,既像彼此摩擦的玻璃,又像被指甲刮过的利刃,一声声刺入耳朵,折磨神经。比夜女,女妖……比所有以声音为武器的生物更加尖利的叫喊声萦绕耳边。他几乎晕厥过去。一个个他听不懂,认不出的单词在他的耳边回响,透着令人心悸的魔力。

轰隆的雷鸣不绝于耳。片刻之后,雨势更大。积水没过了门罗?塞尔特的下巴。他惊恐的发现,在冲散了灰烬与血迹之后,雨水竟然黑如墨水,透着腐朽的恶臭,仿佛是下水道里恶心的淤泥,其中生满蠕虫,长着无数触手的软泥怪。

吟唱声臻至顶峰,而后戛然而止。

短暂的寂静之后,牧师们喉咙里忽然发出可怕的叫喊,仿佛承受绝大的痛苦。

门罗?塞尔特奋力抬起眼睛,在一片黑色雨珠的幕帘之中,他看见牧师们仿佛野狼般仰天长啸。裸露在外的双手,脖子,脸上的肌肉下面仿佛有圣甲虫爬行,一块块肿胀的凸起,不停地移动爬行。不过片刻,他们的袍子被整个撑大……

门罗?塞尔特瑟瑟发抖,有一种油腻的,漆黑的,深沉的恐惧抓住了他,他意识到有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他屏住了呼吸,向曾被他抛弃的诸神祈祷。

接连不断的爆裂声骤然响起。腥臭的血花溅在门罗?塞尔特的脸上。他看见前一刻还是人类的牧师们此时的脸上一片狼藉,全然认不出此前的模样。然而他们并未死亡,那种让他心悸的黑暗从天空直贯而下,注满了牧师们的身体。主教看见他那些被操控的手下们脸上的肌肉片片剥落,某种可怕的东西在骨骼上生长。他们痛苦地叫喊,越来越不似人声。然后……仅仅是短暂的瞬间,门罗?塞尔特就看见牧师们被暗红色的甲壳覆盖,五官几乎全都变了模样:一只暗黄色的拳头大小的眼睛倒立在原本额头的位置。

他们放声大吼,声势震天,宛如恶魔。

我们究竟信仰的是什么怪物?门罗?塞尔特绝望地想。

“它们究竟是什么怪物?”沙漠武士吞咽了口唾沫,惊恐地颤声问道。即使是牢固的信仰也没法驱散他的恐惧。“我……我从未见过……我宁愿面对一整窝沙鳐……”

“不是怪物。”李察难掩惊惧,“是恶魔。”

“恶……恶魔?”

李察挤出苦涩绝望的笑容。“就是你想的那样,就是神迹时代的那些家伙,那些东西。”

“但是,他们……他们怎么会从人变成恶魔?”

李察看了看窗外,漆黑的白昼乌云汇聚,那尊铜像在闪电雷霆之下泛起冷酷笑容,一如她原本的,最初的模样。“因为仪式。”他的喉咙干涩难耐。“我知道他们进行的是什么仪式了。可是现在知道好像已经太晚了。”

“什么仪式?”

李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轻声说,“献祭湮灭魔神克莱格。”

克莱格,创造与毁灭的魔神。“仪式也是如此。”他说。杀戮与毁灭中创造。金弯刀被献祭,牧师被改造成恶魔,市民们自相残杀,而此时的广场上也只剩下了一个胜者。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沙漠武士全然没了自信。

该怎么办?他们能杀死对方吗?显然堪比登天。但是……李察看着宛如牢笼的城市,能逃得出去吗?他心中充满绝望。“能走多远,算多远。”他无力地说,“以及……自求多福。”

瓢泼的黑雨之中,李察与沙漠武士贴着墙边竭尽所能地、飞快地奔跑。冰冷腥臭的雨水打在他们的脸上,仿佛粘稠的污泥,也像他们的脚下的沙地,黄沙仿佛水蛭,爬满了靴子,愈加沉重,并且不住打滑。

黑暗的白昼隐去了他们的踪迹,他们在一个又一个阴影里穿行。然而雷霆从未停歇,广场上此起彼伏的嘶吼声越来越不似常人,腥臭的寒风仿佛从冰雪之巅吹来,发出阵阵无情的呼啸。李察的心里充满不安。蛊惑的血雨已经过去,此时已是仪式的最后一步。而他已来不及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只能埋头逃远——越远越好,最好逃到天的尽头。

沙漠武士紧跟着他的脚步,死死抿着嘴巴,一言不发。他的心中犹有不甘,李察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即使是最强大的战士也不得不低头。承认自己的不足,选择后退更是勇敢之举。就如同莽夫永远成不了英雄,而英雄只会死去,成为吟游诗人诗歌里的主角一样,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鲜花与荣耀。

齐声的长啸撕破了云层,冲击耳膜。

魔力仿佛熔岩爆发般勃然而发,无形的,不可触碰的魔力之风有如飓风过境般拉拽他们的身体,按住李察的脑袋,把他狠狠往墙上撞去。从脊椎传来的疼痛飞快蔓延全身,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双脚发软地跪在了一滩积着恶臭黑水的沙泥地里。沙漠武士在他身边发出了一声闷哼。他倒在了墙边,仿佛一滩软泥。

狂暴的雷霆在头顶炸响,黑暗进进退退,翻滚的乌云自中间裂开,露出一片仿佛炽热岩浆的通红天空,硫磺与臭氧的味道弥漫开来,有如蚕丝般一层一层地包围了他们。

李察惊恐地抬起头,只见天空破裂,赤红的岩浆下坠,仿佛流星划破天空。可怕的预兆。仪式即将完成,盛大的毁灭即将到来,李察不知道留给他们的还有多少时间。

“这是……世间的末日吗?”沙漠武士惊恐地喃喃道。

“我只知道,再不走就是我们的末日了!”李察奋力拉起沙漠武士的胳膊,“起来,赶快起来!跑啊!别去看它,只管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