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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市议会在一片唾沫星子飞溅中确定的外交官员?李察听说过红鸽家族的事迹。他们使世人皆知的便是滔滔不绝的口才。据说红鸽家族的第一位族长就是以雄辩的口才打败了秀发拉兹的军队,使其一夜间彻底退去,因而受封成为贵族。在市井中还流传着这么一个笑话:那位族长在选定家族纹章的时候,因为喝醉了酒差点选择了恬噪的乌鸦,多亏了他的夫人急中生智,高声盖过了他的话。“红鸽!”她大声说道,却也是语无伦次。“象征和平的鸽子!”然而,当鸽子被鲜血染红,还能象征和平吗?只怕已经被人拔去羽毛,炖汤吃掉了吧。

这是李察第一次见到尤金?莱斯特。也是他第一次与红鸽家族的人打交道。此刻匆匆一面他还说不上对对方有多大的观感。但愿他的辩才会如他的祖辈般出众。

“房间安排好了吗?”他询问道。

“已经布置妥当。”对方从容不迫地回答,“您与依薇拉小姐的房间均在二楼,两位护卫小姐的房间就在您房间对面。”

一队骑士及六名尼安德特人这时也牵着战马登上了船。他们都是此行的护卫,听从他们调遣。他们穿着沉重且华丽的仪式盔甲,战马身上也披挂银色钢甲。

船身一阵摇晃,罗茜脸色更显苍白。

“这位小姐似乎需要休息。”红鸽说道。

“是的。”李察点了点头,“她不太适应船上生活。”

“那么,好吧。”尤金?莱斯特将他们带进舱室,为他们打开房间的门。“等船离港,海面平静之时我们再行商谈。反正,船行海上,穿越大洋,我们还有两周左右的时间可以挥霍。”

他这是在嘲弄?李察叫住了正要离去的红鸽。“关于出访,或是谈判,我所知甚少。”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忽然发现红鸽的眼珠仿佛透着一抹石榴般的红色。与他的家族名字相配恰如其分。“但我知道谈判不外乎通过交换达到目的——双方各取所需。可是由于我们临时受命,所有人都语焉不详,所以……麻烦您送一份资料到我的房间。读完之后,我再给您答复。”

“我也需要一份,莱斯特阁下。”学士小姐眯着眼说道,“请尽快送来。”她从红鸽身边经过,带着她的侍女径直走进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罗茜,我想你需要一瓶安神的药剂。”他委婉地下达了逐客令。

睡莲的清香迷醉了法师的神经。罗茜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窗外初升朝阳的晨光吹响了海妖公主号起航的号角。优雅的女士蒙着薄雾的面纱慢慢驶出海港,风帆斜对东南季风,优哉游哉地飘摇着远离荆棘海湾。“公主”从奇迹般的石桥下穿过,阴影短暂遮蔽了阳光,不过片刻之后,愈发耀眼的阳光便直射过来,照进舱室。

李察拉上窗纱,柔和的光线洒满房间,照在罗茜如婴孩般蜷缩着的身上。她穿着短衫及长裤,火红色的长发仿佛羽毛般铺在她的身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真正的火焰。

李察翻开红鸽尤金送来的资料。火漆蜡封在他的手中一一剥落。

然而,他越是看下去,越是觉得捏在他手中白底黑字的纸张重若千斤。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令他难以置信,胆战心惊。陆月舞在他的对面从另一份资料中抬起头来。她的脸上也满是惊讶,“真有这么严重吗?”

之前,李察就有所猜测。从码头沙丁鱼般的船只里,从死气沉沉、唉声叹气的搬运工、水手、船长那里,还有那些价格节节攀升却又日益稀少的蔬菜水果,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年特别漫长的风暴季节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什么。但他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上面说的如此危急。

他放下手中纸张,叹了口气。

“下城区亟需重建,还有士兵及亡者家属需要抚恤。”他想起与女城主见面时她脸上的微笑。不知她的笑容背后有多少苦涩呢?“另外,牧师还得为亡者超度,法师也要解决墓园未清的余孽。军队也需要再次募兵,以防范黑色晨曦。”

“这些我都明白。”陆月舞将她面前的那一摞羊皮纸搁在他的面前,“可是,用得着这样吗?”她用指尖敲打桌面,咚咚作响。

李察看向她所指的段落。那里明确写着议会的贵族们提出的要求以及可以做出退让的妥协。

“与其说是出使谈判,商品贸易,我看倒不如说是求援更恰当。”陆月舞评论道,“事态真有如此严重?弹尽粮绝了?”她又一次重复,脸上流露困惑。

李察没法回答她的问题。他甚至一度以为这是轻松简单的差事,作为他“化解”危机的奖赏。但现在看来,他只是黑暗中的聋子,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他敢断言,红鸽尤金肯定还藏着些什么。他是政客,手中得握有足够的筹码才能保证安全,使得他在夜晚能够安然入睡。

“李察。”学士小姐恰逢其时地找上门来。“你怎么看?”她开门见山地说。

震惊,沉重,还有愤怒?他说不出来。“就我所知,事情没这么严重。”

“表面如此。”学士小姐在桌边坐下,自然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的眼睛轻轻眨着,望向他。“奥泰尔正在集结兵力。你不会认为他们聚在一起只是为了吃肉喝酒,跳舞睡觉吧?”

奥泰尔?李察对这个地方有些印象。她位于龙形峡谷的另一侧,坐落群山之巅。山脚下便是奔流不息的三戟河,顺流直下便能直达艾音布洛海湾。奥泰尔人居于高原,生性野蛮,壮硕嗜血宛若野兽。十几年前,他们曾攻打过艾音布洛,但在半途就被法师及炼金术士联手封冻了河流,让他们折戟沉沙,狼狈而逃。“如今他们又打算卷土重来?”

“暂时还不能确认。”学士小姐未作隐瞒,“但今非昔比,此时又有谁能冰冻三戟河呢?”

他们可算选准了一个好时机。“很难让人相信。但这就是我们驶过大洋的使命?”

“而且光凭我们数人——”陆月舞说,“除开我与罗茜,就只是三人。能做什么?”

“黑色乌鸦劝退秀发拉兹,现在红色鸽子又将为我们收获盟友。”学士小姐叹了口气,“这不很好吗?大家都如此想。”

她也是满腹抱怨。“‘大家’可真是慧眼识‘猪’。”李察耸耸肩,“不过,我一向对任何事都持悲观态度。”我们真能成功?他毫无信心。

送走了学士小姐,李察重新回到窗边坐下。窗外的大海波澜不惊,但在平静的蔚蓝海面之下,暗流涌动,彼此碰撞融合,难以区分。

不知不觉已过黄昏,船上的一名侍女端着餐盘敲响了舱门。她穿着麻黄短裙,站在门边,“先生,这是食物。”她似乎有些害怕地轻声说。

“我来就好。”李察从她手中接过餐盘,将一枚银币塞到她的手中。他一边叫醒罗茜,一边随口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娜丽雅。”女孩说,“我叫娜丽雅。渔夫的女儿,娜丽雅,先生。”

“这就是你们的意见?”红鸽尤金狠狠拍打桌子。

杯子里金色的葡萄酒液洒了出来,甜香扑鼻。“那你有更好的建议吗?”学士小姐反问。

他们的要求太多,而付出太少。一看就出自贪婪贵族的手笔。于是李察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我们要的是城主的手书,不是吸血虫愚蠢的要求。”他推开摆在身前的那摞纸张,往后挪动几分靠在了椅背上。他盯着红鸽尤金,表明决心地说,“如果你打算遵照他们的命令,那我宁愿跳海游回去,反正都是死路一条。”

“海里全是鲨鱼,岸上也有长刀长枪。”红鸽尤金冷声讥讽,“淹死或是被乱刀砍死任你选择。”他眯着眼睛,眼神仿佛如刀般锐利。如果眼神能杀死对手,李察毫不怀疑他们这次能取得彻彻底底的成功——他们将攻占下没有活人的流水宫殿。

“在狭海的另一边同样如此。”李察回敬道。根本用不着揣摩猜想,他现在就能瞧见亲王殿下摔碎瓷盏,大喊卫兵的盛怒模样。“你不会不知道我们的下场如何。”

红鸽仿佛将这当做了赞美,“所以他们才让我负责此事。”

李察忽然间只想哈哈大笑。他还真以为自己是那只进了坟墓的老乌鸦?他还没弄明白他的本质,他不过是一只涂抹了红色颜料的鸽子罢了。鸽子从来都不如乌鸦恬噪。

学士小姐抬手打断了他们,“我们的意见不同,先生们。”她用手指敲打桌面,“我们需要统一一致。否则我们会未战先败。”

这显而易见。但他很难相信他们会在今天达成一致——哪怕只有一点。他干脆地先于对方一步站了起来,“如果鸽子能带领我们取得胜利,还要刀枪做什么?”他边说边往外走。

他听见椅子在木地板上剧烈滑动的尖叫声,“李察爵士!注意你的言辞!”

鸽子在他的身后咕咕叫着,使劲拍打翅膀。他打开了门,走了出去,然后将门严严实实地重新关上。

“月舞?”门外的走廊上,女剑手正靠在墙边等待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她没做回答。“进展不顺利吗?”

“嗯。”他一边一边朝舱外走去。他想晒晒太阳。借以驱散弥漫身体周围的甜腻酒香,用炽烈阳光消灭与鸽子呆久了而染上的屎尿味。阳光依然刺眼且炙热。踏上甲板时,强烈的光线让他不由自主地眯上了眼睛。眼前惨白一片,他几乎看不见脚下的阶梯。站在阳光下,汗水很快从毛孔里涌出,迅速打湿了他的衣衫。他靠在船舷边,看着赤着上身的水手不时调整风帆,摆弄绳索。他忍受潮湿的海风及太阳的炙烤,对已将长发盘起发髻的东方少女说道,“艾音布洛需要千湖之城的舰队以及随船而去的大笔物资。”

汗水打湿了她的发丝,乌黑的鬓发紧贴耳际。李察伸手为她理顺鬓发,她轻轻侧头避开。“那要付出什么呢?”她垂下眼睛轻声询问。

李察尴尬地收回手。“盖有城主令的和平条约,对千湖之城毫无意义的炼金物品。”

“毫无意义?”她抬起了头。

“千湖之城憎恨法师,当然也厌恶魔法。”李察将头偏向一旁,轻声解释,“炼金术士在他们的眼中大概与将人变作羊的邪恶巫师、跳着鬼神舞的萨满别无差异。”

“没人会答应……如此苛刻的条件。”

任谁都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是啊,没人会愚蠢地答应。”亲王如果愿意用军队及货物换取空头支票,无用废物,那他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被魔法控制了心智。李察叹息着看向船舱,“可我们关在笼子里的鸽子似乎对他的使命坚信不疑。”

女剑手还未答话,水手的喧哗声忽然四下响起。他们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趴在船头张望。

李察好奇地抬头望去,他看见了一大堆杂物顺着洋流正在朝海妖公主号飘来。其中漂浮着如破布般的船帆,断裂的桅杆,还有大片大片破碎的船板。它们正笔直朝他们撞来。

“降半帆。”大副立即高声命令,“用船桨把它们推开。”

“发生了什么?”学士小姐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李察指着杂物满盈的海面,“我们遇见了海难。”

“让船驶近一点,看看有没有生还者。”学士小姐吩咐大副。

木桨推开尖锐的桅杆,拨弄船板的碎片。半帆航行的海妖公主仿佛在泥浆里甩动鱼尾,在破烂木片的包围中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行。咚,这是空木桶撞击船身的声音;砰砰,这是成群结队的大箱子尖角接二连三地撞了上来。碎片越来越多,到最后船如龟行。但他们已能看见数艘被摧残得破破烂烂的大船要么倾斜着船身,要么断裂成数截,正慢慢地往下沉。

“圣母在上。”一名水手低声祷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里仿佛是一片死寂的海域。在密集的碎木片中漂浮着众多发白肿胀地尸体。他们大多都只穿着薄薄的衬衫,胸前或脸上几乎全是伤痕。他们漂浮在通红的血水中,脸上的神情惊恐万分,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在一艘笔直竖立起来的帆船上,一面被撕扯成两半的黑色头盔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就李察看来,眼前这一切不像是发怒的风暴造成的破坏,更像是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斗。可是鲨鱼却好似对这场盛宴不屑一顾,他没发现有一只三角背鳍在这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