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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原来这就是藏起来的刀子。但这刀锋也太钝了一点儿。“‘生死各安天命。’契约书上白纸黑字。”

“直入正题,弗塔先生。”事务官应该也听得厌烦了。他开口做出了提醒。“我想你今天的目的不是对公会制度进行的控诉。”

“当然,当然不是。”老安德鲁森掏出一条手巾擦着头上冒出的细密汗珠。他假咳几声,又开了口。这一次,他添油加醋地讲了一些两家之间的冲突。当然,李察总是作恶多端的一方。然而直到他喝干了杯中茶,依旧没有涉及到正题。李察忽然明白了他的打算——他试图潜移默化地影响斯图纳斯的判断。先为李察套上十恶不赦的绞索,给他铺上入狱的木板,最后以杀害他的儿子为名拉紧绞索,抽掉木板。

真是一个好计谋。李察不禁为他的手段击节赞叹。他用得如此纯熟,所言皆为事实,即使适当夸大也使李察无从反驳。以至他渐落下风。李察毫不怀疑他能凭着一张干瘪瘪的嘴巴将他说得哑口无言。但他弄错了对象。他应该去向法庭提交诉讼,而不是由洞察之眼裁决。

斯图纳斯是爱丽莎的父亲,他知道是安德鲁森制造了爱丽莎脖子上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又怎会听信老安德鲁森——弗塔大人毫无根据的猜测,一面倒的污蔑与职责?

“继续,还有什么?”李察掏了掏耳朵,“我听着呢。”

“你杀了我的儿子!我唯一的继承人!”

他用手指着李察。这一回他的手一直高举着也不见颤抖。“请管好你的手,我担心它随时会掉到地上。”李察好意地提醒。“老年丧子,我为此表示遗憾。但您不能将责任全都怪罪于我。仇恨炼金术士的有许多,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我与安德鲁森理应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收起……收起你的诡辩……”他竟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李察看着他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只想露出关切的微笑。但他忍住了。“你犯过罪,入过狱。”老安德鲁森说,“会为了蝇头小利不择手段,何况遗迹里遍地皆是黄金。”

他说的是自己。疯子总认为世人都患上了精神疾病。“遍地都是鲜血。”李察面色肃然地纠正,“只有鲜血!人们都在逃命,哪会留意黄金。”

“你,还有你的伙伴!”他定然做过调查,“你那位法师伙伴,她像一头贪财的龙!”

这个比喻真是不错。“他死于黑色晨曦之手。”李察字正腔圆。“侥幸逃出的任何人都敢于为此作证,向神明发出毒誓。”

“神明已死!”老安德鲁森扯着破嗓子大吼,“我连尸体都找不到,只有你们逃了出来,为什么要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你应该去问问雇佣兵们,问问他们是否找到了自己同伴的尸首。”李察冷眼看着胸膛剧烈起伏,发出如破风箱呼哧作响的老安德鲁森。“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便迁怒他人。这是你一贯的做法。”李察作出了反击。“事务官大人,您应该调查一下他是否采取不正当竞争,我认为弗塔先生使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逼迫炼金术士们转让自己的专利给他。”

斯图纳斯一声不吭,冷眼旁观。

这似乎给了老安德鲁森莫大的鼓励。他拔高音量,“你这是诽谤!”

“您对我的所作所为说到底不也是诽谤与栽赃吗?”李察面露微笑,“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到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完。所以我坐视安德鲁森死在布兰德手里。他活该。李察在心里说。

“你……”

“不用说了,我听明白了。来龙去脉。”斯图纳斯挥了挥手,制止了他的话。他做出了裁决,“李察,我无法确认你所说的真伪。但你的确被关进了监狱,这一点无法否认。”

“是。”他早就有所准备。

“斯图纳斯大人……”老安德鲁森忽然叫道。

“弗塔先生,你有何意?”他使劲咳着,用一面方巾掩住了口鼻。他一定在手巾的遮掩下偷笑。咳吧,继续咳吧。李察诅咒,最好就死在这里。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您应该剥夺他的徽章!”斯图纳斯的轻柔语气似乎让他以为自己大获全胜。他一站而起,吼出嗓子的声音在房间里嗡嗡作响。

“弗塔老先生,您的腿好了?”李察再也忍不住露出笑容。狡诈的狐狸,却有一双马腿。“瞧您跳起来的模样,您似乎还能如骏马一样日行千里。既不咳嗽,也不会气喘吁吁。”

“我……我……”他颓然地跌坐回了椅子,狠狠捶打自己的大腿。不知是为自己有一双健壮的腿懊恼,还是无法替安德鲁森报仇痛恨。

李察猜想会是前者。

他算是明白了,老安德鲁森的目的从未改变,还是想得到一直想得到的东西。李察一旦被剥夺徽章,便再无地位。房产自然将拱手让出,而近水楼台的他自然占得先机。然而他后继无人,要之何用?李察忽然记起,似乎年老体衰的弗塔先生刚娶了一名年轻的漂亮小姐,莫非他还有力气再搞出一个小孩?

弗塔先生拖着失望及沮丧,带着惊惧与仇视跌跌撞撞地匆忙离开。他一刻也不敢多呆。斯图纳斯反光的眼镜片使人无法直视,心有戚戚焉。

“李察。”现任的洞察之眼换了一个姿势。他斜靠椅背,肘子杵着扶手,用一种亲和的语气说道,“首先,我得感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话虽如此,李察仍觉他维持着上位者的姿态。公事公办,虚伪客套。人们常说,要想知道一个人说话是否真心实意,就该看看他的眼睛。但李察自觉自己没法与洞察之眼对视。

“身为男性就该做女性的盾牌。”他正色敷衍。既然斯图纳斯口中有首先,就必然有然后。他一向认为自己的耐心很好。

果不其然,道歉只是假意的客气。“你瞧见了维南拉克。”李察点了点头。“既然犯错就应该为他的错误买单。你呢,你的代价是什么?”他忽然质问。

他差点打了李察一个措手不及。“我不记得我犯过任何错。”他飞快地答道。

“安德鲁森是你杀的?”

“不是。”

“死于黑色晨曦之手?”

“是。”

李察感觉斯图纳斯的视线再一次长时间停留在他的身上,盯着他面部的表情。“别想骗过我。”他忽然说,“我了解自己的女儿,她撒谎时总会悄悄地玩弄手指。”

“您已经认定了她在撒谎?”

“不是她在撒谎,而是你教她的谎言。”

李察没想到谎言这么简单就被戳穿。他望向洞察之眼,发现自己从对方的脸上瞧不出任何东西。他就像是一块坚不可摧的岩石,表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泥土,掩盖了原本的棱角。“我没有教她任何东西,因为那都是事实。”我为何还要违抗到底?他已经看穿了你。李察告诉自己。但他始终心存侥幸。

斯图纳斯轻哼一声。李察好像看见他的嘴角露出讥讽的冷笑。“安德鲁森胁持我的女儿所为何意?”他开口询问,扮演着审讯官的角色,而李察就是罪大恶极的囚犯。“他用我的女儿来威胁黑色晨曦吗?”

爱丽莎半遮半掩吐露的片段造成了这个破绽。李察可以轻松地解释此事,只需如实相告。但这无疑会牵扯出更多的疑问。面对洞察之眼,他不敢冒丝毫风险。他默不作声。

“他一定是为了逃跑,对吧?”他的推断接近真实,“你们挡住了他的求生之路,所以他铤而走险。而你们更加急不可耐,用刀剑对付刀剑。”

李察依然一言不发。

洞察之眼推了推镜框,使得李察得以短暂一瞥镜片后的真容。他的眼睛偏小——这不像爱丽莎。他眯着小眼睛,像是盯着在岩石裂缝间奔走的野兔的老鹰。“将死因推给黑色晨曦——除了它的见证人多达数人——这简直是完美无缺的谎言。”李察听他说道,“完美无缺的谎言便是事实,它终会成真。”

李察只觉得心脏一下就落回了原处。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他本能地觉察到了不妙。“您将我留下就是为了这些?”

“当然不是,我有事要你去办。”

这才是他耗费如此唇舌的最终目的。“把柄。”一个不得不从的把柄,让他不得不费心尽力地办他办事。李察瞪着他。所谓“洞察之眼”也不过与宵小无异。

“随你如何认为。请求或是要挟都行。”斯图纳斯的语调再度恢复淡漠。“但你需明白,我是洞察之眼,若我要挟于人,那么将有无数人替我卖命。”

“这正是我感到担心的。”李察盯着他反光的镜片,“我一点也不为此感到荣幸。”

罗茜在庭院里找到了陆月舞。

她正在练剑。红鸾剑在她的手中有如舞动的精灵,带起一片绚烂的剑光。剑刃刮起厉风,卷动草叶,呼啸作响。剑身反射阳光,闪闪发亮,足以迷惑敌人的视线。使得他们在目眩之中陷入彩虹般的幻境,因突如其来的甜蜜剑吻窒息。

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罗茜在心里评价。“喂,”她开口叫道,“别以为把早餐端到我的房间我就会领情、心存感激。”

陆月舞没有理会她。她专注于剑舞。手腕翻动之间,剑身有如长龙,龙吟声直灌入耳;她的脚步稳健有度,在白石地板上画出一个完美的圆。罗茜低低咒骂一声,愤而转身离开。但是离开之前,她于恼怒中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陆月舞舞了一个剑花,收招停了下来。“我修习的剑术与你们的不同。”她在法师身后说,“就像你学习的法术与众不同一样。”

罗茜猛地掉转回头,死死盯着她。“你是怎么知道?”她沉声质问。她的手指下意识的上下飞快地翻动,令人眼花缭乱,似是她即将施法的前奏。

“大家都看得出来。我虽是剑手,但也有双眼。”

罗茜紧绷着身体,仍旧不肯放松。她像是对待敌人一样对待她的伙伴。“你想说什么?”

陆月舞首先收起了剑,向她走近,浑然不在意她眼中的戒备。“我不介意你有时粗鲁的评论——它的确能活跃气氛。但是……”陆月舞在离罗茜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的褐色双瞳平静深邃,照出罗茜弓起腰身呲牙咧嘴的模样。“前提是你得尊重他人。”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罗茜大声咆哮,“所有试图这么做的人都被我玩弄——包括我的导师,那个自以为是的愚蠢老头……你不会想要成为下一个!”

她不是在虚张声势。陆月舞意识到。但她本就无意如此。“我只是提醒罢了。”她说,“你大可以将其当做耳边之风,虚妄鼓噪之言。我是剑手,我笃信我的剑术。如同你相信你的咒语无所不能一般无二,我也相信我的剑无坚不摧。但有一点你须铭记:不要在你不擅长的领域指手画脚。”说罢她从对方的身边经过,走向屋内。

罗茜忽显沉默。她似是没有听见陆月舞最后一句尖锐的职责。“没有什么无所不能。”她低声呢喃,“更没有哪把利剑无坚不摧。”

“有的。”越过罗茜的陆月舞停下了脚步。她背对着她轻声说,“我心之剑。我信她,她便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可百胜将军也有失败之战。”

“但剑身并未因此折断,挫折反而令剑刃更加锋利。”

许久罗茜都不发一言。陆月舞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她犹如石雕,一动不动。她猜测法师正沉浸于回忆之中。“我见过你与李察下棋。直来直去,横冲直撞。”陆月舞缓缓地诉说,“你可以改变战术,迂回前进;也能加快节奏,用连绵不绝地进攻使人窒息……最终你会战胜此前无法匹敌的对手。可当对手是自己呢?她知道你的一切手段。你最难敌过的人始终是自己。”

她无意探究他人的秘密,如此劝说已是极限。她言尽于此。陆月舞再次往屋内走去。被汗水浸湿的衣衫紧贴着身体,一股寒意在她的胸膛和背部横冲直撞。海风吹来,她感觉到了热带地区本不应有的寒冷。古怪的天气。她一边想着,一边抬脚跨过门槛。

“等等。”罗茜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怎么?还有别的事吗?”

“你说的很动听……我知道……我知道……”她张着嘴巴,却始终说不出那个单词。歉意与感激堵在她了的嘴边。琥珀色眼珠闪过烦恼的火花。“见鬼!”她低声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