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对玄黎的突然出现已经见怪不怪。
但对他的厚脸皮还是有些不喜。
“我以为我已经那把话说得很明白。”
“是很明白，所以我来找伊儿道歉，道完歉之后，伊儿再不想见我，我便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玄黎会这么说，也没有太出乎伊人的预料。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正想说不必道歉反正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却不料玄黎竟然说道：“听了你说的话之后，回去我想了很久，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你被送走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虽然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但是一想到伊儿受得那些苦，我就难以忍受。是我不好，若小心一些，没有死得那么早就好了……”
“你在说些什么？”伊人生气地说：“谁说你死了，你明明活得好好的。”
“那你见过我吗？”
伊人：……
她离开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当然不可能见过他。
见她没有说话，玄黎又道：“还是在你心里，我本身就是一个冷血无情会眼睁睁看你去送死的人？”
“我没有这么说。”
最多不过是不再在意她了而已。
“那么，如果不是如此，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谁有那个本事，瞒过我的耳目，把你送走？”
说来说去，不过是狡辩而已，伊人都不想理他了。
不想玄黎最后，又问出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他说：“根据你的叙述，后来的很多事情，都是邵阳公主告诉你的，她说我娶妻生子，她说我一生圆满。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认为，她会告诉你实话，而不是骗你的？”
“这不可能！”伊人一愣，想也没想就反驳他。“虽然我跟邵阳公主现在关系不好，但那时我们是在敌国为奴，同生共死相依为命，她绝对没有任何理由骗我！”
“那就更明显了，她之所以骗你，大概就是希望你跟她一起活下去吧。”
一时之间，她居然无话可说。
死亡是很可怕的，是最无可奈何的选择。
就算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那时的伊人，都从来没有想过去死。邵阳公主跟她一样，她们都想活着，哪怕再没有希望，哪怕再过多少年，也希望能够再回到家，看一眼生养自己的故乡。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如果那时候，她知道玄黎早就死了……
是，她是一定不会活下去的。
玄黎就算不再是她生存的动力，也绝对是她会放弃生命的理由。
毕竟很久以前，她是那样爱她。而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出了这个人，她从未爱过别人。
这个认知让她无比迷茫，好像自己曾经坚持并记恨的一切，都是一个弥天大谎。
“这……这不可能啊！”
伊人死死皱着眉头，不自觉地去回忆那些过往。
从刚刚和亲的邵阳公主，到相互扶持的逃亡路上。有多少次，她们坚持到不能坚持，咬着牙，骂着天，一步一步，到最后，死都一起死。
可是，正因为那条路太难了，想要活着，总要有个念想，才能相互支撑。
或许她是好意，希望自己依旧坚强，或许她有私心，她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人陪伴。但更加或许，她只是作为情敌，不想让她知道心上人最后的消息。
经过那样一生的慕伊人，已经下意识地开始往最坏最黑暗的方向去想。而玄黎此时，还在同她道歉：“我没保护好自己，让你无依无靠受了那么多苦，我没脸见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伊人急急地打断他，然后破口大骂：“凭什么你说你死了你就死了，凭什么你说邵阳撒谎她就撒谎？凭什么空口无凭，就要让我相信你，凭什么？”
说着说着，伊人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气愤，或许更多是愧疚以及心疼。
如果他真的死了。
如果他只是死了而不是不管自己，那她那么多年的埋怨跟怨恨又算什么？
那不是他的错呀？他只是死了，不能来救她了，不是抛弃了她，认她自由生死。
更或者，反而是她的错。
如果他真的早早就死了，是她任性，一个人赌气去了赟都，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回去看一眼。
而可怜的玄黎，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默默地被人害死。
是被人害死吗？
是！
肯定是的，他身体健康，又常年练武，绝不会无由病故。除非有人暗下黑手，却又怕走漏消息，这才放出风声，说他风光娶妻。
就想打开了一个闸口，被压抑多年的情绪，忽然喷涌而出。女人总是感性的，只要牵扯到自己在意的人，就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不管重生之前以及重生之后，她保有了多少年的理智，一旦发现还有另一种可能，不用她想，心就率先偏向了自己愿意相信的方向。
于是所有的故事和情节，都不用谁去提醒，就自发自的，被找出了许多理由。
孤独存活于这炼狱般的人间世上，自己到底，还是被人在意着的。
她父亲冷漠，母亲早亡。
从小在玄家长大，可玄家内里，又有多少人待她真心实意。
玄黎是她的救命稻草，前世今生，连恨都是唯一。
痛苦跟庆幸都太多了，伊人几乎被压垮了，没有玄黎说完道歉的话，就一跟头在了过去，直接晕在了当场。
梦里光怪陆离，似乎回去那少年时代，又似乎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苏蛮草原铺天盖地的黑云，厄里木山冰寒无边的白雪。
它们张牙舞爪，相继上场，震惊惧怕，那十年经历的一切恐惧，又一次在梦中浮现。
好不容易醒来，也不知今夕是何年。
青绿的窗幔，朱红的被床，点燃的檀香婷婷袅袅，带着一股让人迷醉的晕光。
伊人头痛欲裂，挣扎着想坐起来。刚一动，就立刻有人靠了过来。
玄黎一脸苍白，胡子拉碴地出现在她面前，看着她白纸一样的脸，痛苦地说：“伊儿。”
声音竟有一些哽咽。
伊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绿意泼辣的谩骂声传来：“大公子，您也知道你弄错了，如今我们姑娘终于醒来，也求求您快走吧，不要再来害她了。
那些年在玄家生活，多亏了公子看顾，然而时过境迁，还望公子大发慈悲，给我们姑娘一跳活路。她生来命苦，没爹没娘的，活该处处被人欺负。今日姑娘被您气得吐了血，明日您真能要了她的命。我们一群妇孺家小，不跟你们斗。算奴婢求您，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您放过我们姑娘，往后我们一定往后夹着尾巴，只求过几天安生日子。”
玄黎一声不吭，任她大骂。
伊人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吐了血。
她干咳一声，把骂个不停的绿意吓了一跳，再不管玄黎了，径直过来扶着伊人，泪光隐隐地问：“姑娘，您感觉怎么样？我，我快让大夫来瞧瞧，可千万不能落了病根儿了。”
说着又急匆匆去叫大夫。
明月跟盎然也凶神恶煞地站在屋里，几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玄黎。
伊人知道她们这是担心自己，生怕她们继续误会，于是解释说：“你们不要这样，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自己，想到了一些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伊人声音沙哑，还有些干涩，说话声音不大。
玄黎断了杯水想递过来，还没近身就被长乐一把推出去了。
手里的水也被放在一边，自己拿起小丫手里的茶壶，重新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捧到伊人跟前。
伊人喝了温水，嗓子好了许多。
这时候大夫来为伊人把脉，说她并没有事，只是长久以来郁结于心，今日吐血，身子反而要好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丫鬟们闻言，都大松了一口气，不过面对玄黎，还是没什么好气。
伊人没办法，只好吩咐她们：“好了，大夫的话你们也听见了，我没事，你们先回去吧，我跟玄黎还有话说。”
“姑娘……”
“听话，走吧。”
伊人发了话，其他人虽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离开。还没走完嬷嬷又来了，是听见她醒了，立刻赶过来。
药嬷嬷跟了过来，生怕她误会自己不忠心，一来就表白，先夸茶嬷嬷辛苦，连着照顾了她一晚上，好不容易被丫鬟劝下去休息，再加上还要管着家里的一大摊子，这才没有让她一睁眼就看到她在面前。说完又说自己，只是不中用，怕给丫鬟们添麻烦，只好在外面伺候着，里头不差遣，也不敢进来。
伊人静静地听完，又用大夫的话安慰了一遍，这才遣走了药嬷嬷跟茶嬷嬷。
等所有的人偶离开之后，玄黎终于小可怜儿一样凑上前来。
他捧着她的双手，先看了看，然后整个人，倒了下来。山一般压在伊人身上，哈巴狗儿一般蹭了蹭，不待伊人说话，就呼声震天，直接睡了起来。
这个人，竟这么一下就睡着了。
久违的温暖与安全，重新填满她心脏。
她忽然觉得身上的男人，有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玄黎哥哥？”
她叫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伊人偏着头，看着他紧皱着眉头，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一万个庆幸，自己又活了过来。
从前她一直怀疑，为何自己死而复生。如今想来，像她这般一无是处的人，生或者死，其实并无多少不同。然而她依旧重生，或许只是老天，在收回了玄黎，让他英年早逝之后，又忽然后悔，想要把他还回来。这才给了她机会，让她回到十年前，找到玄黎，助他逃出必死的命运。
看，多么容易！
只要这人的一句话，无论她经历多少困难，翻过万水千山。不论看过多少黑暗光明，历过多少人世沧桑，只要他一句话，便立刻回归少年，还是那个相信着他的慕伊人，不顾一切，拜他为神。
“我不过晕了一会儿，你怎么就困成这样了？”
玄黎一觉睡醒，已经天光大亮了。
伊人被嬷嬷逼着喝了药，回来看玄黎，刚进门就发现他已经醒了过来。
经过昨天一事，伊人觉得现在她看什么都觉得尴尬。为了掩饰，这才理直气壮地发问。
玄黎没有起身，还四仰八叉地躺在她床上，闻言说道：“从你这里离开之后，我想了很多事情，连着几天都没有闭眼。好不容易想通，衙门又来人报告，说刺客被抓住了。接着开始审案，也就中途在衙门眯过一会儿。
这都多长时间了，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饿不饿，吃饭么？”
“不饿，还想睡。”
虽然已经把话说开，但是诡异的，两人的态度反而越加疏离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已经没有了怨恨，却突然间，两人本该有的联系，也就随着嫌隙一起消失不见了。
经过最初的震撼，伊人已经从昨天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还是会为了他做很多事情，至少她会想尽办法让他不要死。这个男人不管好还是不好，都占据了她生命中太多重要的部分。
可是，也正因如此，她便不得不重新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已经长大了，脑子里不再是情情爱爱。
尽管已经愿意相信玄黎并不是对自己见死不救，但害她受了那么多罪的人，她却不能不放着不管。
其实这是很不公平的，对那些人来说，他们此世如此无辜，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要在被知不觉中被人报复。
而对伊人呢？她觉得自己更委屈。
那么多不可为人言说的经历，到头来，知道的只有自己，记得的也只有自己。好像全世界的苦难，都与加害者没有关系。
这让她怎么能甘心的？
而与玄黎，却也无法回到过去。
伊人见还困，便说：“那你继续睡吧。待会醒了就叫人，我让厨房把饭菜一直温着。”
玄黎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她。
伊人不由地问：“干什么这么看我？”
“伊儿忽然变了，知道关心衣食起居了。”以前的慕伊人，自己都觉得吃饭不是什么大事，哪怕玄黎是她的心上人，她关心的也是他心情好不好，又有了什么想法。至于会不会饿肚子？府上有的是人关心，那么多的仆从下人，谁还能饿着自家公子不是？
事到如今，她扔掉了阳春白雪，成为了一个关心衣食住行的平凡妇人。
“人总会变的。”伊人眯着眼睛笑说道：“如今的我，以为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