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
原来是自己理解错了，原来僧人并不是世家公子，亲自下个厨做个饭，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继而忘在脑后不再多想。
伊人沉沉睡了一觉，精神很好。就是坐太久了全身酸软，干脆站起来准备到处转转。
早春的太阳并不算热烈，反而将花草树木染了一层金光。伊人在小院子里站了会，干脆往外面走去了。
这么好的时节，大家都愿意出来。平常百姓家多有礼佛行善的，会专程来寺里给佛祖上香。富人家的贵妇人们，也会成群结队，带着家小出来散心还愿。于是这尚国寺热热闹闹，香火十分旺盛。
伊人远远看了一会，便退了回来。
尚国寺历史悠久，大殿佛像宝相庄严。它们在敌国风雨中矗立了好百年，许多都已经不是刚落成时的样子了，光是伊人的记忆中，尚国寺就翻新了好几次。
不过再翻新，它们也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样子，瞪眼发怒的金刚，慈眉善目的菩萨，或庄严或悲悯地俯视着它们的信徒，事态变迁，从未改变。
从一间一间的大殿外走过，伊人旁观了许多人的跪拜，并未上前。这还是头一次，她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仔细观看旁人求神拜佛。毕竟曾经她来时，也怀着满怀的心事，期望借着神佛的保佑，让自己愿望实现。
如今转身一想，却不知神佛如果当真有灵，日日注视着这些跪拜自己的黎民，究竟是会深受感动，还是觉得好笑？
伊人看得认真，旁人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又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绿意陪在身边，一直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没约在求什么五谷丰登万事顺心。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前世，那时她已经接了圣旨，被朝廷的送亲队伍一路护送，前往苏蛮草原。
刚开始她还一肚子委屈，想着待自己走了，要让玄黎如何伤心后悔。待他千里迢迢，历尽千辛万苦找到自己，自己又该如何说出恨他的话，与他恩断义绝。
那时她还没吃什么苦，只因着一段没有结果的痴恋，便以为世上在意没有谁比自己更悲惨。所思所想，也只是求而不得的心酸跟哀怨。
直到绿意病重，才堪堪清醒了一点。
她身旁没有人，就这么几个丫鬟，跟着她在玄家十几年，后又一起回到赟都，孤苦伶仃地在桃花寺过了三四年。
当时绿意病重，若不及时医治，恐怕性命不保。
可惜护送她的送亲队伍里，又有哪一个人在乎她的死活呢？
无论伊人怎么威胁，那些人只一味地着急着，想要早早把她送入草原。
至于绿意，就在舟车劳顿与病魔的双重折磨中暴亡了。
那时她奄奄一息，知道自己不行了，更担心的却是伊人。苏蛮路远，又是异国他乡，她怕伊人去了过不好，更恨自己身子不中用不能伺候着。便日日求神拜佛，只望神佛有灵，护佑着她不要吃太多的苦。
原先绿意是不信神佛的，她跟大多数人一样，见着佛像就会拜，见着神仙也会跪。却也是只添点香油钱，顺着大众求一求家宅平安。
将死之前，她却是真正正成了虔诚的信徒。或许人都是这般，越是到了无能为力求无所求之时，越是寄希望于缥缈的神灵，期望上苍神佛的慈悲，能达成自己的心愿。
可惜大多数时候，神佛是听不到的，或者听到了，却因为求它们的人太多，轮不到来实现你的心愿。
最终绿意死了，最后伊人也死了。
她祈求的神灵，从始至终并未出现。
“回去吧，走的太远，行远师傅找不到咱们可不好了。”想完了旧事，伊人也没有闲逛的心情。随意吩咐了一声，便想往回走。
放走两步，却见一行丫鬟仆妇迎面走来。她们身簇拥着的，是一位身穿白衣的贵妇人，四十岁上下年纪，雍容华贵，风采宜人。
这位便是白家夫人了。
白夫人想必也是来寺里上香，身边还带着亲生女儿白云珠。
跟白夫人一样，白云珠也穿了一身的白衣裳，没约是因为姓白，这母女两人，一向对白色情有独钟，但白色穿在身上显得不吉利，便由下人在布料上绣满了暗纹。有了暗纹的点缀衬托，白衣看上去便显得不一样了。
加之白氏母女具都肤白貌美气质卓然，被这华贵的白衣一衬，更显超凡脱俗。
倒是伊人自己，现在怎么华贵怎么来，身上红红黄黄，颜色多的能开染坊。
两边迎面对上，白夫人朝伊人微微点头，伊人也报以微笑，之后擦肩而过，并未多说一语。倒是白云珠走过去时看了她一眼，脸上没带什么表情。
白家母女匆匆而过，伊人颇有几分不解：“她们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么？”
便是白家母女见了她没什么好说的话，但京城富贵圈子里的规矩，却还是在的。便是仇敌见了面，都还要笑脸相迎，说几句客套话，白家母女这样急匆匆连招呼也不打，必然是有事发生。
绿意虎着一张脸，对白家母女满是敌意。
见白家母女这么急匆匆地走了，正要数落她们丝毫不知礼，听年伊人问话，这才想起来去打听。
“她们刚从外面进来，就算有事，也应当是在路上发生的。我去叫个小和尚来问一问，立刻就知道了。”
绿意说完带着笑夏出去，果然不过一会，就把前因后果问出来了。
“道不是什么大事儿，只那小和尚说，前头白家人遇到了一个算命的小老头。那老头疯疯癫癫，一见面就指着白夫人哈哈大笑，说她与旁边一个平民女子母女缘分将尽，把白家人给下了一跳。”
“白家嫡千金就在跟前呢，那老瞎子怕是当真疯了。哪家主母喜欢帮丈夫养庶女？怕是哪个外室当得不耐烦了，有心逼着主母认女儿呢。”
这种事情可有不少，那些不规矩的男人们管不住手脚，家里妻妾一群，还背着人偷偷在外面养了外室。时间一久，有那受宠的外室痴心妄想，想让自己生的儿女认祖归宗，也回到主宅子里头当千金小姐。于是趁着主母外出，千方百计堵在路上，自己把身份往外一抛出，或诉苦求情，逼着主母认下丈夫的骨血。
你若认了，便连着外室一起要带回去，以后吃穿荣华，都是你的责任。你若不认，便是你心胸狭隘无视夫家骨血容不得人。
因此没有那个正房太太喜欢遇上这事儿的，白府人方才脸色难看，连话也不想多说也是应该。
知道了前因后果，伊人啧啧点评了一声，便不再放在心上。
却不知事实与她的猜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白夫人脸色难堪，并不是因为遇上了丈夫的外室。而是那老瞎子的话，让她茫然无措不明所以。
她没瞧见老瞎子指向的女孩是谁，知道了也不可能立即去认。但那老瞎子一句话的确点名了她的心事，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亲生闺女。
白云珠是个冒牌货，这一点白家鲜有人知。
可是女儿失踪了这么多年，她与儿子遍寻无果，怎么会突然出现？究竟是命运终于眷顾了她，还是有人暗中计划，故意在试探她？
白夫人万分心急，只想立刻把儿子叫来，吩咐他去查看那老瞎子的底细。
然而老瞎子并无什么高深莫测的底细，他不过是收了李立秋的五两银子，装模作样，吆喝两句赚一点钱财。
可惜白夫人并不买账，根本不将老瞎子的话放在心上。李立秋母女也被人提点，才知道白夫人只有一个嫡女，当时就跟在人家手边上。
李立秋千里迢迢从家乡赶来，可不是为了来看一看京城的风采。
她带着女儿，处心积虑，想为她某一个厉害的出身前程。
哪知好不容易打听了白夫人出门的机会，却被当头棒喝。
白夫人竟然没有丢了女儿，人家的亲闺女就在跟前？
白云珠的名声本就不小，被人一说，她才知道坏了。按年纪算起来，白家姑娘与李云非的年纪相当甚至同年，根本不可能是白夫人后来生的另一个女儿。
可白家既然没有女儿走丢，那她养了十几年的李云非，又是什么身份？
李立秋两手抓瞎，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相公他绝不会骗她，当年她也是亲眼所见，那孩子是从白家送出来的。
可白家没丢孩子，那她养了十几年的闺女究竟算是怎么回事？
李立秋脑子里一片混乱，李云秀也急的团团转。
“都是你，说什么我是白家女儿，那个白小姐又是怎么回事？人家女儿还在呢！怎么会认别人！”
更加重要的是，李云非已经进了陈家，成了陈家的千金小姐。
她占了自己的身份，自己要是不能进入白家的，难道真的要回到村子里当一辈子的乡巴佬村姑？
如果没有来京城走这一遭，她也不会觉得以前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可是当她见识过了陈家的富贵，白家的排场之后，从前的一切，就再也不愿意去回想。
过去让她觉得安然的生活，在京城繁华的对比之下，早就成了可悲的耻辱。她迫不及待想要改变身份，想要抓住那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
这太过急切的心情，让她对失败没有一点容忍。李云秀忍不住开始抱怨，生怕她娘脑子发昏，搞砸了事情害了自己一生。
李立秋比她还要着急，但为了自己的女儿，她当然不可能轻易放弃。
“肯定有问题，肯定是哪里出错了。”李红艳斩钉截铁地说道：“那白小姐肯定是冒牌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抱来的野种抢走了你的身份。好秀儿你放心，娘一定会揭开真相，替你讨回公道。”
“真的么？可咱们怎么能接近得了白家？就这次机会千辛万苦打听了来，也没能与夫人说上话。”白府内宅她没去过，只在外头看了回那两尊石狮子，便开始畏惧又向往。
再加上，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白家真正的嫡出姑娘，本就心虚，失败了一次，自然就更不看好。
李云秀年纪小胆子小，忍不住担忧也是属正常，但十几岁就敢跟着男人私奔，还偷了一个孩子带回来养活的李立秋却不这么想。
“是不容易，但别忘了咱们还有你姐姐呢。云非如今已经成了陈家正经的嫡出姑娘，日常出门玩耍，见得都是京中贵人，让她打探些许白家的消息，也没有多不容易。只要有了机会，咱们总能让白家知道真相。”
一听她说起李云非——现在已经是陈云非了，李云秀的开始冒酸水：“她现在却是风光了，冒名顶替了我的身份，成了陈家的千金小姐，咱们要做什么事，竟还得求着她。”
“嘘！这话可再说不得。”李红艳提醒她道：“你若想进白家当上真正的名门闺秀，就把陈家的事情全部忘掉。”
李云秀翻个白眼：“我不就是随口说说嘛，娘您这么紧张做什么！”
“傻丫头你懂什么？作戏要做全套！你这里嘴巴不严搂了风声，往后就成了被人捉住的把柄。想要没有后顾之忧，陈家的一切，你就必须全部忘掉。”
“知道了娘，女儿发誓往后再不说了。”李云秀再三保证，这才惹得立秋艳眉开眼笑。
白云珠的存在打乱了李立秋的计划，这个出乎预料的变故让她不敢再贸然行动。旁敲侧击多方打探之后，大抵知道了白云珠的情况。
这位白家小姐天生命好，出生在只生二子不生闺女的白家，一落地就被全家上下当成了宝。
不光父母兄弟，就是旁人看来，这闺女的出身也是个奇迹。白云珠受尽了宠爱，长大之后，更是与京城第一公子玄黎定下了亲事。
要知道玄黎乃是玄家长房嫡子，出身高贵，资质过人。就连容貌长相，也万里挑一，自十五六岁开始，就引得京中贵女们芳心暗许。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连当今陛下的亲妹妹邵阳公主，也曾为了她与别家千金大打出手。
可见玄大公子与白家小姐的亲事，惹了多少千金小姐芳心碎了一地。
至于白家有没有走丢了的姑娘，那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大太太就生了三个孩子，前头两位公子业已成人，这最小的闺女也是自小养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