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之前姬梵提出自己先回姬府，风炎无垢却没有同意，他用明亮得令与他对视的姬梵心里发虚的眼神看她，笑着说：“阿梵怕什么呢？”
当时的她吞吞口水，什么也不敢说，而是撇过脸去。
独孤寐手里拿着酒杯，酒香清冽，淡淡抿了一口，脸上温柔得像天下的月光，没有一丝危险，深知独孤寐本来面目的姬梵像看到一只藏着爪牙的野兽，露出无害而美丽的皮相，让世人迷惑，他轻轻抬眼看向风炎无垢道：“风炎君来来殷近一年，此地风土人情可有什么心得感悟呢？”
独孤寐本日里不说话，像是不引人注目，但凡是与其相谈之人，尤其是世家人臣，皆会赞其谈吐温雅，令人悦服，绝不是一个会让场面冷场的皇子，像如今，他与风炎无垢谈话，一开始他就先起了头，未让风炎无垢花心思开话题。
风炎无垢轻轻一笑，大概也未料到在几位皇子面前并不起眼的独孤寐，居然也是擅谈，而且很是温文儒雅，完全不像一个皇宫里出来，充满霸气与野心的皇子，这……风炎无垢半眯起眼，感觉更有趣了。他举起酒杯与独孤寐相敬，饮下之后淡笑，道：“大殷山川秀美，时人多情浪漫，吾来此地甚觉很美，有些乐而不愿归呢。”
独孤寐轻轻一笑，目光慢慢向旁一扫，只见姬梵低着头，不敢看两人，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刚刚风炎无垢的酒杯喝完了，她也轻轻抬起酒壶为他斟满，似乎自己主动担起了在桌前浅斟的任务。
风炎无垢看着姬梵斟好的酒，笑道：“听说寐皇子近日出行寻找殷国最好的丹砂，可有收获？”
独孤寐对外宣称沉迷道教，喜好还丹金液之术，《抱朴子内篇·金丹》有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他经常云游四海，不在京都内出现，也是对外宣称要炼丹，人们也习以为常，对这个既没有名气也没有近臣实力的皇子并不关注。
独孤寐道：“寻到一些，还需再找，听闻栾国凤心山有极品丹砂，可真？”
风炎无垢料不到他如此问，想了一下，点头道：“吾国凤心山丹砂，色红质细，火炼其出白水，极为纯正，诸道者皆花重金求购，寐皇子若是喜欢，吾来日可向您奉上。”
见献好物，独孤寐没有喜出望外，而是微微一笑地淡淡道谢，姿态雅然极具风度。
姬梵抬起眼看向两人，这两个世中英杰，你来我往地交换着掌握场面的话术，既缓缓交手又不失优雅，风炎无垢还是那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样子，而独孤寐……居然没有差风炎无垢许多，依姬梵看来，他大概是故意在风炎无垢面前藏拙了，一如他如今在世人面前的样子。不差，是一个宫廷皇子该有的表现与能力，但绝不杰出，没有赫赫耀眼令旁人侧目，就是淡淡地将光彩遮掩在三位皇兄之下。
他如今脸上的神态，真的跟前世里指掌天下的他很是不同，既温和雅然又充满了不羁世的清净，真的就像一个离开尘世的方士一般，完全没有一点点野心的样子，世人肯定无法想像前世登上皇座后的他，是那么地暴戾血腥，杀人不眨眼……
究竟是他藏得太深，太会伪装，还是……
忽然，独孤寐转过头，两人目光相遇——那一眼清淡带着冰冷的目光撞上她略带探究的眼，火光四射，姬梵心中大震，感到了害怕，害怕被他发现自己其实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微微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没料着，一转头，又撞向了风炎无垢玩味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看穿了什么，更是让她心惊……
她又像一只缩头乌龟一样又缩回了脑袋，听得风炎无垢轻轻笑了一声，接着风炎无垢用手拿起酒杯，为姬梵也倒了一杯酒，贴近姬梵耳边递给她，轻轻近似情人间呢喃地道：“辛苦梵妹妹了。”姬梵没想到他如此孟浪，下意识地想躲，可一触到一旁独孤寐平淡的眼神，却硬生生地没让自己避开，而是红着脸低下头没有出声。就那么由着风炎无垢缓缓靠近，感觉他的呼吸轻轻地吹拂在自己的耳边，带来一阵温暖与湿气……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又酸楚又悲凉……她只是刚刚那一眼，心就狠狠地揪了下，那种痛楚之下的酸涩让她害怕独孤寐，不想与独孤寐再有一丝瓜葛，所以她下意识地没有拒绝风炎无垢的靠近，甚至是默许的，因为她觉得若是让独孤寐觉得自己是个轻浮的女子，甚至与浪荡公子有染，进而产生厌恶，以后看着她都绕道走，再不愿见她一次，便是被风炎无垢这般轻薄占去了便宜，那也未尝不可。
风炎无垢有些意外看到她没有拒绝，再扫了一眼平淡表情的独孤寐，反而自己缓缓抽回身坐直身子，假装没有任何事发生一般。
独孤寐淡淡地看着两人的动作，再淡淡地收回目光，仿佛没有看出两人之间暧昧关系一般。
姬梵低头看着桌面，心里想：也或许，他也根本不在意吧……
夜风清凉，吹起亭中三人的袍角，一时之间，三人都没有话。
风炎无垢轻轻打开扇子，于胸前扇了几下，唇角笑容加深了一些，忽然道：“寐皇子不动外神，可是习‘抱元守一’之法？”
坐于正中的独孤寐身着白衣，肌肤更是白得透明，周身没有一丝血色，浅浅地染了一层病态，在月夜之下有着鬼幽之魅，风炎无垢看着月光下静谥如仙的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便出言试探了一下。
独孤寐仿佛没有料着风炎无垢会有如此一问，微微一笑看向风炎无垢，道：“想不到风炎君也对求道感兴趣。不错，吾自十岁起习得宫廷名师传吐纳之法，曰‘玄明’，用以宁神纳元，化练长生。难道，风炎君也有兴趣来学？”
长生不死，是道教最终的追求，无数仙家道客为其前赴后继地付诸心血，连皇帝独孤隆也对其狂热无比，花重金求得道者进献仙丸，王峙渊之所以在大殷如此地位特殊也是如此。独孤寐也正是借了这个名义经常出京访丹，远离京都一切暗谋阴计，远离关于他几个哥哥争权夺利的是是非非。
风炎无垢道：“倒是有兴趣，可惜我是个红尘之人，学不来寐皇子这些。”眸光流转，微微一笑，从怀拿出一样东西，放到桌子前，道：“寐皇子可知这是什么？”
姬梵低头一看，蓦地一惊，这，这不是五石散吗？
她皱着眉看向风炎无垢，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独孤寐，似乎有一种试探的意味，她不禁在心底为独孤寐捏了一把冷汗，风炎无垢乃栾国重臣，对大殷几位皇子要摸清底细实属正常，因为他也要判断究竟谁才会是未来栾国的最大威胁，虽然独孤寐极其低调，而且行踪不定难以遇到，但如今遇着了，风炎无垢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风炎无垢精明狡猾，寻常人物自然逃不过他的揣测，可他碰到的是独孤寐……未来挥军天下，纵横三国的独孤寐。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压抑住了，心跳猛地加快地看着两人对视，一人如月中净莲，一人如妖域繁花，两相对峙，一黑一白，画面极致的对立，也极致的诡异……
她看见温南浅淡淡将目光扫向桌上五石散，淡淡地道：“道学有云‘人寿不如金石固’化石变于内质，炼还丹之术以求得长生，孤虽只修内术，不爱饮寒石散，不过其成分可分辨一二，里边应该是赤石脂、紫石英、钟乳、附子、茯苓等碾制而成，另外……”他修长带着洁白光泽的修长手指拎起桌上的小盒，凑到眼前端详了一会，道：“这里面不止是一种寒食散，还掺杂有另一种特制的五石散，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制成。两种寒食散相掺，若有人饮用，会置人中毒甚至死亡。”
独孤寐嘴角轻轻一勾含笑地看向风炎无垢，看似很好意地提醒：“风炎君还请莫要擅自拿这个来服用，毒性甚大，非常人所能受。”方才风炎无垢的有意试探他仿佛没有察觉一般。
“哈哈哈……”风炎无垢朗然大笑，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袖袍一扫，桌上的小盒瞬间不见，他，淡淡笑道：“多谢寐殿下提醒，无垢感于肺腑，想来，寐殿下是真正擅于长生之术了……”
“不敢，不敢，略知一二而已。”独孤寐脸上的温和的笑像一只永固的面具，让人看不清它之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情感，他连说话都是那么的滴水不露，让人找不出丝毫破绽……
风炎无垢半眯起眼端详平静面对他的独孤寐，说不清心里的感觉，但隐隐还是觉得有些怪异，于是，他打算再出手试探一下：“寐皇子，年已及冠，如今入迷修道，可有婚配之念？”说完，眼光还有意无意地望向姬梵，姬梵见他眼光一看来，立刻吓得脸如白纸，身体瞬间向后一挪。
“……”独孤寐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未变，回道：“此事，由父皇拟定，孤自听圣旨。”
“呵呵，寐皇子天之绝才，自应该配一个绝色佳人，比如……”扇尖轻转，转向一脸惊骇莫名的姬梵，笑道：“梵妹妹如何？”
姬梵听了这话，心都要停止了，掩在袖子的手指甲紧紧地掐进自己的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独孤寐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慢慢地抬起桌面上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道：“那便看皇父的旨意了，孤，也未尝不可……”
眸光流转若天琼冰河扫向姬梵，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如琪珠玉落，却如一根细针，刺进了听进耳的姬梵的心脏，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了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与从心脏伤口流出痛苦的钝痛声。
下一刻，姬梵想站起身，奔跑离开，却被风炎无垢一把拉住，与她笑眯眯地说：“梵妹妹，别害羞啊，寐皇子只说未尝不可，又没有说非你不可，怕什么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姬家女郎要求娶的人从京都排到锦州城，多一个皇子于你名声不是更好吗？”
“锦州城”三个字风炎无垢特意说得重了些，听在姬梵耳中，更是心中大乱，被风炎无垢抓着袖子的她，只会拼命摇头，不能说话。
独孤寐看看她，再看看风炎无垢，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也不知在笑些什么，待得姬梵眼睛里泪光在打转，才笑道：“无垢君，夜中与姬家女郎相见，可是什么缘由？”
这句话顿时让姬梵的眼泪缩了回去，脸色好看了一点点。风炎无垢也抽回了手，本来一直在调戏姬梵的笑容也淡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完全看不出破绽的独孤寐脸上的表情，道：“途中偶遇，倒不是什么大事，寐皇子很是好奇吗？”
姬梵一想到独孤寐可能认为自己跟风炎无垢夜中私会，便感觉自己的呼吸都顺畅了一些，心底也是笑自己实在无用至极，因为在她心中，比起污染闺名清誉，她更惧怕跟独孤寐产生一丝一毫牵扯瓜葛，独孤寐，如一道前世留下极深极痛的疮疤，她甚至不敢触碰。
独孤寐看向风炎无垢，笑说：“风炎君多情风流，不失为梵女郎的良配，孤有什么好奇的呢？”
“哈哈哈……”风炎无垢继续摇着扇子道：“这话，怎么说的并不像是好话呢？”
“不是吗？”
两人月下相视而笑，像两只修炼成精的狐妖，谁也无法把对方摸透……
风炎无垢手指轻轻抬起，将桌中酒壶拿起来为独孤寐斟酒，笑眯眯地道：“有趣有趣，看来吾还是要跟寐皇子多多交往，一席话说得甚是畅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