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梵才看清晏夕与来人缠斗的景象，下一刻，一股巨大而无法反抗的力量朝着她的身体猛撞而来，站在桥面上的她，立即被某个黑影推飞出了桥体，直接冲向了半空之中——
姬梵耳里听得晏夕一声厉呵，那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惊慌失措：“阿梵——”便咕咚一声落到了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她浸入水里便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了，而她脑海里深深铭刻的是她落入水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景象，那将踢飞出去的彪形大汉眼中，反射着夜里的月光，尽是一片紫光闪烁……
下一刻，她便被急流的河水冲向了下游，远离了还在与刺客缠斗的晏夕一行人……
……
好冷，冷得全身像在深渊寒潭一般……
姬梵感觉身体像是冰冷凝结住了一般，身体不停地打颤，心，更是冷到了极致，一时之间，竟分不表究竟是哪处更无法忍受——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脸，这张已经不复记忆深处清纯秀美楚楚动人，反而戴着俗艳的大花，画着腮红几乎要画到脖子的粗糙妆容，一脸风尘俗气的脸，身穿浓艳半透罗裙，一看便知是低等妓舫女妓打扮的那人，见她抬头看自己，便停下帮她打理的动作，咧开牙齿笑说：“你好点没有。”
笑容天真，天真得没有一丝尘埃，像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与她身上低俗的衣服形成了极为刺目的对比，正是这样的对比，让姬梵感到有某种东西扼住自己的咽喉，一点声音也无法发出，心，也在微微发冷……
她，是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五品太常掌故袁康之女袁云敏，因为其家主廷尉右监袁维犯了圣怒，被全家抄斩，女眷卖入官伎司。
姬梵还记得她，也认得那个在临死之前，昂然站立于天地之下，在寒刀森森的禁卫刀之下，抬着骄傲的头对着在场所有人说：“天道不公，苍天无眼，天暴世虐，人狗成殍，我们袁家家主因直诤为君而亡，我们袁家因君王暴政而死，我们袁家的人头在大殷皇帝残暴刀刃下斩落，我们袁家的血鲜因天下公理不存。”诤诤铁骨的世家之女袁云静。
说完那些话的袁云静，转头就壮烈地撞石而死，而被那一幕惊吓失魂的袁云敏，当时就痴傻了，如今看看她脸上略带呆滞，犹如幼童的脸，再看看她身上穿着暴露的衣裳，想来，是和袁家的一众女眷一样，被卖入了妓舫。看着这样的她，尤其是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姬梵有些不忍的移开了视线。
袁云敏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反而很是热情地凑上来，抚着她半湿的头发说：“你还好吧，之前在河里看见有人在水里挣扎，所以就游过去把你救起来了，还好今日大部分姐姐们都去灵清河赏灯，嬷嬷不让我去，船里就我一个人，不然我也不能救你咧。”说完又咧嘴啮牙笑。
“你……你还记得我吗？”姬梵哑着嗓子小声说。
袁云敏歪歪头，像是回想，又像是半点也没回想，马上就道：“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吗？”
……
姬梵摇摇头，白着脸抿着唇无法发一言。
“我帮你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呆会我们花舫快到岸边的时候，我就让外船的阿年哥帮忙，把你偷偷放下去，这样嬷嬷就不会怪我了，她最讨厌我不听她的话了。”
“嬷……嬷嬷会怎么怪你……”姬梵忍不住压着已是非常疼痛的喉咙问。
“打我呀，不给我吃饭呀，好痛啊，所以我都不敢顶嘴的。”袁云敏伸出手捞开袖子给姬梵看她身上半紫黑半鲜血绽开，新旧不一的伤口，而她的眼神没有一丝黑暗，干净一片，仿佛这件伤在她的身上，是一件理所当然非常正常的事，嘟着嘴说：“动不动饿我三天，那我怎么还有力气侍候客人呀。”
她说侍候客人时候的语气很轻，轻得像是说一个很是普通的事。就像是在说吃饭睡觉一样平常轻浅。
姬梵拧着眉捂住嘴，将几乎要冲出口的呜咽吞了下去，泪，一串串地无声滴落……
当初那个在她耳边轻轻地问：“女郎身上的香囊可是有梨蕊白？”的女孩纯真无瑕，于风中轻轻含笑且略带羞涩地看着，如今换了模样妆容，换了俗艳风尘场景，而那双纯洁无尘的眼瞳仍是一如以前，正是眼瞳间的那一抹清亮透明，却是在这个残酷罪恶的世道里，显得那般刺目……
“咦，你怎么哭了？”袁云敏张着大眼贴近她，还直接用自己的袖子口为姬梵抹泪，力道有些大，将姬梵细嫩的小脸抹得一片通红。姬梵颤抖着手，轻轻拥抱住她，小声地在她耳边说：“谢谢你，对不起……”
曾经袁家出事的时候，她也曾想要帮助她，但当时的她才十岁，在姬家完全没有地位及能力，并且袁云敏是家族获罪卖入官妓司，按大殷律法，这样的女郎，是无法用金钱去赎出来的，尤其当时又是在京都已经风云波动，腥风血雨，姬太夫人更是不会允许姬家有一分一毫的差错。
直到此刻，她才深深理解到晏夕的那句“愿做虽千万人吾往矣那一人”哪怕他心中再是向往着林玄那样出尘离世逍遥自在的生活，但他依然入世藏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能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不用谢啦，你这么漂亮，我好喜欢哦，一想到今天晚上，我居然救了一个美人，我大概三天都睡不着觉了吧。”袁云敏哈哈一笑，也拍了拍她的肩，姬梵沉默了一下，轻轻说了一句：“我会想办法的……”
“啊？”
姬梵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见着你，有种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我们曾经见过？”
姬梵点点头。
“真的吗？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当然我现在有时候也总记不得事情，常被嬷嬷骂，说我是个白痴笨蛋，哈哈哈……”袁云敏又笑得像个孩子，仿佛笨蛋对于她而言，是一种夸奖而不是辱骂。
或许，在她的世界里，她就当自己是个孩子，而在沦陷这个黑暗如渊的世界，她能成为一个孩子，也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姬梵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晶莹圆润，却布满了粗糙的细纹，姬梵不自觉地又用力地抓了抓她的手，刚要说什么，却听得门外响起一个男声：“阿露，你在里面干什么。”
阿露似乎是袁云敏的新名字，袁云敏一听到这个声音，便肩膀一颤，本来干净清透的眼睛闪过一道害怕，她轻轻缩缩肩，边赶紧拉起姬梵，一边道：“钟副帮主，你来了？你等我一下。”
将她拉到窗外的细廊站到，脸色微白地小声对她说：“你要躲好哦，我等会叫人来送你走，这人是京都泰帮头目之一，很凶的，经常要我们好几个姐妹……”她顿了顿，嘟了嘟嘴道：“你这么漂亮，可不能被他糟蹋了，听说他们还做强掳美女拿去卖的生意呢。”
说完，就把窗户关上，姬梵听得袁云敏走向房门，将其打开，声音甜甜地道：“钟帮主，你来了，阿露好想你呀。”
“我刚刚听你房间里面有别的人的声音？”进来的男人声音雄厚，语意却是很轻挑流气。
“有、有吗？我怎么没听到？”
“你没有骗我吧？老子一肚子火正要找人，嘿嘿嘿……把那刚才躲起来姐妹叫出来，一起出来好好我。”
“没有人，哪里有人，”袁云敏冲上前抱住男人，小心翼翼地靠在他身上道：“您怎么不去看花灯来我这里呢？”
“花灯有什么好看，那都是婆娘喜欢的把戏……”大汉一边在袁云敏身上，一边用如鹰般的双眼巡视房间，忽然，他的目光凝住，朝一个方向看去——
袁云敏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心中巨惊，原来窗口敞开了一条缝，透进来窗外的夜色……大汉一把推开想要拦住他的袁云敏，勾着嘴角说：“这个花舫怎么还有这么烈性的小娘子，怎么，不愿意一同侍候老子？”
身后袁云敏用力扯着他的袖子，不想让他往那里走，嘴角勉强笑地说：“钟，钟帮主，那只是风呀，没有人……”
“啪——”一声巨大的巴掌声响起，随之是跌倒地上用力碰撞桌椅的声音，钟帮主冷漠如刀的眼睛看着脸已经青肿，嘴角甚至流下鲜血的袁云敏，说：“你一个烂贱妓，也配跟我这么说话？”
说完，就一转头，不再看向害怕得全身颤抖的袁云敏，迈出脚步走向窗外，“咿呀——”一声，双手用力地拉开窗扉。
门外，月色与星光相映，风儿，缓缓从江边吹来……四周，空无一人……
……
跌跌撞撞走在人流之中的姬梵彷徨无助，害怕极了。
刚才，她在一个自称是阿年哥的帮助下，躲过了钟帮主的找寻，偷偷下了花船。
可是下了花船的她，今生第一次一个人走在大街上，面对来来往往，甚至目光总是偷偷看她的行人，她有一些害怕，她不是没有出过阁的贵族女郎，前世里，她也独自一人苟且于乱世，只是她也知道，自己的容貌太引人注目，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有可能会遭遇登徒子骚扰……
她用袖子掩脸避开人流，走在最靠边处，着急地奔走着……猛然，一人拦住了她，并将她带到了一个黑暗的巷子里。
她惊声尖叫出来：“啊……”
还没叫完，便被那人在身上一点，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甚至连指尖也无法动弹。
她瞬间全身发凉，就着月光，看着身前这个黑暗高大的身影——
来人凤眼长鬓，长发披肩广袖云袍，带着些许仙气，并不像是极恶之人，让姬梵心里微微有些放心，但她还是不敢放松警惕，紧紧盯着面前之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淡漠出尘，在月光之下泛着淡淡的琉璃之华，没有一点凡尘的色彩，他只是深深地盯着她的脸，像是在研究着什么，他看了她良久，久到她全身发毛，有些害怕时，耳边听得他言：“逢君枭残奉天星，凤展青瑶结乾坤。天道虚宿，唯星幽华，启得天朔……”
“？”姬梵莫名其妙地听得他在自己耳边说了这几句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懂，而且她也并不感到好奇，她更想问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她。
可如今她却是全身僵硬，嘴不能动，什么也无法问出来，只见男人说完，便离开了她的身边，站在隔着她一步的距离，修长的手指在空气里划了几道孤度，接着伸手在她身上轻轻点了几下，便转身走了。
而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姬梵感觉自己全身又恢复了力气，她脚一软，立刻跪倒在了地上。
当她抬起头，黑暗的巷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大口地粗喘着气，待得身体恢复力气，穿行过街角走了出来，让她有些惊慌的是，街道的游人明显已经少了很多，看是因为夜太深，很多人都归家了。人烟稀少，她一个孤身少女走在街上，怕是会有危险……
姬梵咬咬唇，扯下鞋面上一颗明珠，低首走到一个小摊前，拿起一只蝶恋花绢织面具，将明珠丢给小贩，轻声说：“这只我要了。”说完转身就走了，小贩目瞪口呆地望着手里这颗足以够他家十年口粮的明珠，全身都开始颤抖，几乎失控地要吼出声来，当他压抑住自己的兴奋，抬起头想看清这一掷千金的豪客究竟是谁，却再也看不到姬梵的身影，她早已融入了拥挤的人流里了。
戴着面具的姬梵微微松了心神，隔着面具看外面的视线，归家的游人慢行，也无人将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身上，轻轻吐了口气，一直抱在胸前的双手缓缓放下，身体微微靠向街道最边处缓慢向前行走。
现在已至深夜，夜凉的轻风轻轻吹拂着姬梵的发丝衣角，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街道两旁三三两的走一块儿，有些心急的小摊贩开始收拾铺面上的东西，有些大概还想再卖一点，依旧在道旁吆喝着，希望能招来归家的行人过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