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外面的侍卫冒雪站在巷子里，几匹马饿了一天，不安的挣动着缰绳，脚掌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喝过的酒劲渐渐的上来，舒韵文本来意识还很清醒，结果如今已经快要睡着了。酒娘说的那个年轻男子终于进来了。舒韵文模模糊糊的听到柜台那边传来一个隐隐约约有些熟悉的嗓音。
她狠狠的打了个激灵，立刻就精神了，心里那股冲动破土萌芽，今天终于能让她抓住神秘人了。外面北风还在呼啸，舒韵文一动不动的在那里等待，寒意顺着风进来，一点一点渗进了她的身体。
舒韵文默念着现在还不是时候，咬牙坚持着。柜台那边已经没有了动静，舒韵文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靠近了自己，舒韵文心中开始沸腾。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舒韵文的心都到了嗓子眼里，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柜台旁边的清水几乎要喊出声来，因为这个神秘的男人全身都裹在黑色的缎子中，头上盖着斗篷的帽子，脸都是蒙起来的。但那双眼睛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清水本来还想出声问问是不是他们两个人认识。
眼角暼到男人身上衣服华丽的暗纹和袖口的滚边，清水就闭上了嘴。她从小在舒府伺候主子，贵重的衣饰接触的不少，眼前这个男人定然极为显贵，自己小小一个侍女还是不要给她家小姐找事儿了。
柜台里的两个女人就紧张的看着神秘的男人弯腰凑近了舒韵文，只停留了一瞬，立刻就毫不留恋的直起身子来，高大的身影完全把舒韵文趴在桌子上的身形遮掩的严严实实。清水不知道这男人想要对舒韵文做什么，急得不行，想要让大堂外面的侍卫知道。
可是这男人就像有预谋一样，进来就关上了门。清水浑身僵硬，正要开口喊叫，那男人竟然转身径直从舒韵文边上过去了，他的靴子踩在地上，起落见发出一丝沙沙的声响。夜已经很深，大堂里除了舒韵文这桌已经没有人在这里喝酒了。
就算原来还有人，猛然见这么一个神秘又危险的男人出现在这里，都怕惹上麻烦，早就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结账走人了。
清水不敢动弹，酒娘也是一样，大堂里静的不像是个酒馆，整个房子里就回荡着那男人的脚步声。舒韵文本来还以为这男人是要选个座位，没想到他凑过来看了一眼自己，直接就转头出了酒馆，一点多余的话都没有。
舒韵文急忙挣扎着从桌子上抬起头来，但是自己实在是趴了太长时间，猛然睁眼前面还是一片漆黑。她揉揉眼睛，等能看清东西了，那男人已经开门出去，舒韵文只看见了他带上门的手，还是戴着玄黑的手套，舒韵文知道那是黑水濑的毛制成的。
她起身跑到门口，拉开门往外看，茫茫深夜里就只有几个公主府里的侍卫靠在一起冻的瑟瑟发抖。“你们几个，看没看见刚才进来的那个男人？其中一个探出头来哆嗦着道“回公主，刚才那个男人骑马从巷子里出去了。天太黑了，属下实在看不清他在前面转到哪条道上去了。”
舒韵文只好作罢，她丧气的重新进了门，多好的一次机会就被她这么给浪费了。舒韵文简直都想要给自己两耳光。堂内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压在清水肩头上的无形的力量终于消失了。她已经控制不住的往下掉眼泪了。她刚才实在是吓坏了，见舒韵文脱力一般靠在墙上，脸色十分不好，还以为这人对她做了些什么。
她抽泣着跑过来，扶起舒韵文来，急道“小姐，小姐，你没事吧啊，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因为脸上的泪意太凶，清水的声音都有些嘶哑。舒韵文刚才急着起来去追那黑衣人，这时候反应过来，感觉还是酒喝多了，头晕眼花的不行。
她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让清水扶自己去那边桌子上坐下。酒娘已经掀开帘子从后面地房间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醒酒汤。她让清水将舒韵文扶起一点来。用勺子喂到她嘴里，舒韵文酒意上头，实在乏力。
“我就知道姑娘你一定是喝酒喝多了。你刚来第一天就知道了金线后劲大，为什么非要喝？青梅不就很好？”酒娘的目光在烛火中闪烁，她平淡无奇的面庞显的非常温柔祥和。
舒韵文喝完了醒酒汤略缓了一缓，头终于不那么晕了，身上也有了点气力。舒韵文摇摇头“我现在敢确定之前盯着我的那个人就是刚才的男人，他当时靠近我感觉实在是太强烈了，喝金线当然是为了给他看啊。”
清水觉得有些奇怪“这么说，小姐，你是当着他的面装醉嘛？那也不用非要选金线啊。看你现在难受的。”说完擦了自己的脸，用手轻轻的给舒韵文顺后背。
舒韵文弯了弯眼睛笑了一下，声音轻轻的“他这几次定然是在这对面的楼上透过窗子盯着我呢，要不是见我点了金线，喝的实在差不多了，我敢说，他今天肯定不会露面。”
酒娘和清水的脸上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这男人实在是有够狡猾的。清水急切开口问她“那，那小姐你知道他是谁了吗？”舒韵文当然摇了摇头“他就低头看了我一瞬间，还没等我睁眼，人就已经走到门口了。”
清水跺了一下脚，恨恨的道“这男人实在可恶，自己偷窥别人就算了，现身还全身上下裹的严严实实的，就露出一双眼睛来，能认出来才怪了。”舒韵文睁大了眼，原来觉得自己没看清楚人长的什么样，起码清水在柜台那里也应该能认出来，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就像事先知道自己在等他一样，故意不露全脸。
清水和舒韵文对视了一眼，得了，今天除了见着了陆德容那个不靠谱的一面，算是白跑一趟。已经很晚了，舒韵文正要起身让清水给自己拿斗篷过来收拾一下准备出门。清水刚刚才从荷包里取出碎银来放到酒娘的手上。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声来，门外的马突然嘶鸣了一声，将三人吓了个激灵。
巷子里仿佛来了很多人，举着火把，酒娘透过合上的窗户纸都能看到外头明亮的火光。雪一直都没有停，而且越来越大，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中间一位娇小玲珑的女人摘下头上的雪帽，低头向舒韵文行了一礼“给公主请安，奴婢特来接公主回府。”
正是流云。清水眨巴了一下眼睛，舒韵文就感觉她扶着自己手臂的手指有些用力。流云冒雪过来，两边整整齐齐站满了府中的侍卫。每人手里都高举火把，架势摆的像是要抄家。
这小巷子里连人带马挤的满满当当，原先熄灯睡下的百姓也被这边的动静吵醒了，纷纷披上衣服从家里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舒韵文忍不住瞧了一眼旁边的酒娘。她除了面色有点苍白之外，看起来还算镇定。
就连后院里正沉迷于酿酒的老川都钻出来了，他刚露出个头，就被这严肃的阵仗唬了一大跳。他的目光焦急的搜索着酒娘的身影，见她十分镇定的站在前面，也放下了点心，脚步飞快的过去了。
“敢问这位姑娘夜晚到小店可是有什么事吗？”老川过去将酒娘塞在自己身后，有些不安的抬手作了个揖，眼睛直直的盯着两边腰间佩着刀的侍卫，目光之中的凶意一闪而过。
流云没说话，只是抬眼看着舒韵文。舒韵文知道火不能撒在外头让人看笑话，袖子里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了心头想要把流云扔出去的冲动，她闭上眼睛抬了抬手，开口道“老川，不必问了，这是本宫府上的侍女，今日承蒙两位照顾，本宫马上就带人离开。”
她说完了之后，放下手，微微低了下头，清水就肃着脸将月白色的斗篷顶上的雪帽轻轻的扣在舒韵文头上。最后看了老川和酒娘一眼，想扯出个笑来，终于没能实现，脸上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息扶着舒韵文离开了。
老川和酒娘两口子站在堂里一动不动的等着所有公主府中的人都走干净了。关上外面的大门，两人才长送了一口气。老川抹了一把脸“我滴个乖乖，这姑娘原来真是华阳公主啊。”酒娘暼了他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老川有苦说不出来，只好腆着脸上去“娘子，你怎么也知道她是公主的？”酒娘也不生气，轻手轻脚的收拾着柜台上散落的帐本，毛笔，纸张。连头都没抬“你觉得人家那副长相，是一般富贵人家能长的出来的吗？”
老川点点头，有点心虚的夸奖道“娘子真是聪明！”酒娘嗤了一声，转身进了后屋。
舒韵文坐在流云专门为了接她驾的马车，清水和流云分坐两边。马车里不冷，四周上都垫着厚厚的毛毯，她手里还握着个手炉，实在是比在酒馆里舒服多了。
马车里的气氛僵硬的都快要冻起来了。清水偷眼打量着她家小姐黑气沉沉的脸色，咽了口口水，识相的低头闭紧了嘴巴。
流云就跟没有看到一样，脸上居然还能笑出来“公主今日可还尽兴？”舒韵文坐的端正笔直，目光直视前方，像应付那些场面上的人一样微昂着头，眼风自始至终扫都没扫到过边上的流云。
流云在舒韵文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当着她最讨厌的清水丫头面前下不来台，脸上没绷住流露出一丝尴尬。清水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流云吃瘪。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让她整天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报应马上就来了。
等到了公主府门口，舒韵文下马车直接拂开了流云的手，只抓着清水的手臂下了马车。清水得意的暼了一眼流云，紧跟着迈进了公主府。舒韵文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结果流云临了给她搞了这么一出兴师动众的大戏，还真让她开了眼界。
她坐在公主府招待宾客的花厅内，脸沉的都能挤出水来，流云一进来，识相的往地上一跪。舒韵文鼻子里哼了一声“流云！你好大的胆子，本宫乔装打扮去民间喝酒，你竟然领着府中几乎全部的侍卫前去打扰！到底是何居心？”
她的嗓音本来就比一般的女人低沉一点，如今生起气来，听上去更加威严。流云咬了咬下唇，辩解道“公主明察，奴婢也是见夜都深了，您还没有回来，实在是放心不下才出动府中的人手前去寻找。”
舒韵文右手使力拍在太师椅上，手指上戴着的玉扳指磕到了坚硬的紫檀木上，应声而碎，她不耐烦的大声喝道“本宫这么晚回去，带着那五个侍卫肯定早就会来跟你通报了，你是出了什么问题才带那么多人跑过去迎接本宫！再说了，本宫是这公主府的主人，想做什么还不用经过你一个侍女的指示！”
清水很久没见到过舒韵文被谁气成这个样子，好像以前一次还是跟江子群吵架的时候。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流云，心中暗道流云这贱人今天可真是捅了马蜂窝，等着被她家小姐撤职吧。
舒韵文没有给流云辩解的机会，连珠炮一样的话就出口了“你是皇上钦点的管家，本宫体谅你平日里的辛苦。但是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今日未经本宫的同意就擅自带人围了酒馆，阵势之大都惊动了附近的百姓。就是这一项罪状，本宫都可以治你的罪，你可明白？”
流云从没见过舒韵文动气动到把扳指都震碎了，她慌了一瞬间，眼睛在四下里乱扫，瞄见那五个侍卫也跪在一边，稳了稳心神就开口道“公主，奴婢冤枉，实在是侍卫并没有回来跟奴婢通报。奴婢怕公主在外面出了意外，所以才带人去找您。公主就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流云不愧是在邱蔚庭身边呆过多年的宫女，眼泪是说流就流，连感情都不需要酝酿。清水在边上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差点吐出来，她敢对天发誓，就没见过比流云还脸皮厚的女人，装无辜的功力自己是拍马也赶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