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瑛轩又发起呆。神色有些飘忽。
虽然四下漆黑一片，他却好似能清晰地看见面前的人。
能看清她的一眉一眼，一颦一笑。如既往的美貌，圆圆的眸，俏挺的鼻子，肤如凝脂，朱唇榴齿，却不是这些时日所见的模样。
而是他们初遇时的神情样貌。
那时的她，面上是不谙世事的娇憨，神情中总带着懵懂，还有初来这世界的新鲜感。
她看他的眼里尽数是崇拜，还有全心全意的依赖。
与后来的坚韧沉静一点都不一样。
毕竟那些不是他赋予她的。
瑛轩向后退一步，四面八方忽的天旋地转。
似是起了一层浓雾，转眼月如银镜，漫天繁星。
大朵的牡丹芍药肆意绽放，花开妍妍，尚还是初春的模样。花丛中，微风里，凉亭下，一袭白衣的陆不离静静坐着，双手捧着脸，眼睛望着月亮。
瑛轩滞住。
这是瑛王府的花园。
这是那天。
他也不说话，就站在一边凝神望着。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才向前走几步，走到她身边坐下。
陆不离含笑转过眸光：“轩哥，你怎么来了？”
瑛轩还不说话，从她脸上移开眼光，吸了几口夜晚微凉的空气，阵阵花香涌进鼻息。
此情此景，连馨香的味道都分外真实，怎么非得是假的呢？
就这么呆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方才开口，声音中一点底气都没有：“我没什么事，我只是……只是过来看看。”
她笑意更浓：“这是你家的花园，日日都见，还有看头？”
瑛轩终于也笑了笑：“这园子是总见，只是却见不到今日所见。”
头顶上月色明朗，夜风拂过面颊，触感微有些痒。眼前的一草一木都没变，连亭中石凳上斑驳痕迹，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瑛轩抬起眼帘：“小鹿，你说我究竟哪里不够好？”
陆不离疑惑道：“轩哥很好啊。”
瑛轩按了按额头，苦笑一声：“唯独不想听你说我好。更不想听你说抱歉。”他定定望她，“此前你说，都是你的错，我不想应。总觉得……”
他又顿住，像在酝酿语气，又像有什么话难于启齿。“我总觉得，如是应下那句抱歉，让你得以释怀，你我之间就再无一点牵扯。”
他面上显出疲态，“我只敢在这里与你说。有时我总想着，一定得留下些什么。哪怕只留下你的一点愧疚，留我的一点愤懑，便也好。总比什么都剩不下的好。”
轻轻伸出手，触了触她耳际间的发丝，竟是令人讶异的切切实实。他失了失神。此情此景，足像是神明给予自己的微弱怜爱。
“没想会有这一天，有些话竟能找到个机会来说。我当真是自私，外面那么多事等着做，我还闲适坐在这里吹风赏月，还与你说些有的没的，还心中窃喜，当真是没脸没皮。”
陆不离呆呆地望他，神情疑惑。“怎么能这么说？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何谈留下不留下？与轩哥坐在这里很好，今后我们总在这园中赏月也不错。”
瑛轩脸色清冷，淡淡应一句：“是不错。”
陆不离面上忽而浮起勾魂摄魄的笑，梦呓般蛊惑道：“那就永远留下吧，留在这里，好不好？”
瑛轩片刻没犹豫，点点头答应了。“好。我留下。就这样罢。”
另一边，瑛睿倒醒了。
伴着舌尖的剧痛，他的神志清明过来。眼前扭曲的景象渐渐抽离，耳边的吵嚷也重归寂静。
几个呼吸间，心跳变扎实了些，脑海中的混沌散了去。缓缓睁开眼帘，黑黢黢的石室映在瞳仁中，一根根蔓藤依旧自屋顶杂乱坠下。
白子烨就站在面前，面上一抹浅浅笑意。较之幻境中的假笑，倒多出了些人情味。
瑛睿惊魂未定，深深呼出一口长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子烨道：“这花有古怪。我们行至一半，你便失了神志，钉在地上一般，怎么叫都没反应。”
瑛睿有些心虚，干巴巴问道：“这期间，我没说什么梦话吧……”
白子烨饶有兴致看他：“怎么，小王爷失神的间隙里，莫不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瑛睿清清嗓，碍于面子，并不愿将幻境中的事言明，忙转个话头道：“为何白公子就没事？”
白子烨将明珠塞到他手上：“依我判断，这间石室日久不见光，里面的植物已适应了在黑暗的环境生存。我手中拿着明珠，反倒令它们畏惧。”
“畏光？”瑛睿恍然，将明珠向身旁伸出一寸，果真就见眼前蔓藤有些畏缩，叶片连着花瓣都耸拉下来。
得知这一点，他不免忘形，登时将方才的恐惧抛到了脑后去，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举着明珠阔步向前走，步履狂妄。
走着走着，还不忘找句话来说：“白公子是生来就这么聪明吗？”
白子烨让他问的一愣，以为他在说藤蔓的事，便道：“此前是由我持明珠，自然就容易发觉这规律。”
“我不是单单在说今日此刻。”瑛睿收起几分得意，步子下的也慎重了些，声音中有点不自在。
白子烨屈身避过一朵妖花，随意道：“经事情多了，考虑的自就周全些。”
瑛睿已走到房间尽处，转过身来等着，面上若有所思：“或许……我也该出门历练一番？比起白公子与大哥，我自愧见识尚浅，才学经验都不足。”
白子烨跨过一大步，走到他身旁站定，微光映得他脸色有些苍白，眸中亦带倦意，只温润的嗓音依旧从容。
“是方才那幻境令小王爷动摇了？还是反过来说，那花利用了你心内本有的动摇，用以蛊惑你？”
瑛睿怔怔然望着他。
石室的出口赫然在眼前，两人却都不急着离开。白子烨像是在歇歇脚，闲闲道：“小王爷大可不必因着莫须有的事怀疑自己。”
幻境中苏小婉尖厉的话语又回荡在耳边，瑛睿锁紧眉头，索性坦言承认道：“我的确差了一些，比起你与大哥……”
白子烨轻轻摆手打断他：“无需与他人作比，小王爷就是你自己。”他笑一下，眸光雪亮，带着些看透一切的狡黠。
“你有你的好，那些是独一无二的。特别是对于有些人来说。”
瑛睿还怔着，半张开嘴：“有些人……？”
白子烨迈步走向石室的出口，回首笑道：“是啊。如是不相信，一会儿遇上，小王爷不妨就问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