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苏白及见她误会这么深，顿时急了，“萌儿，我知道，这些年我的不作为让你失望了，可是，我也没想把苏家的责任压到你身上，更没有想通过你去攀附殿下。”
“是么？”苏软萌眸光微动，淡淡的问。
“是真的。”
苏白及说到了家主的责任，一扫刚刚的颓然无措，眉目间都似乎威严了起来。
“那日你说的话，我细想过的，你说的对，这些年，我撂下了太多的责任，累得族人辛劳，苏家如今的败落，也是因我无能，监管不力，我也想过，要好好的重整苏家，哪怕再难，我也会尽最大的力，去做好家主，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那你在这儿做什么？”苏软萌质疑的看着他。
“我只是想着，结庐陪着你母亲与做家主这件事，并没有冲突。”苏白及有些尴尬，却还是解释了起来。
女儿难得能听他说话，他不想再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然后，你就花了几天来处理这个原本半天就能搞定的事？”苏软萌还是嫌弃，随意的将玉扳指抛到了他怀里，“太爷爷说，谁拿着这家主印，谁就是家主，你想令到即行，还是收回去吧。”
说罢，转身到了那堆乱草前，抬手拍了拍：“橙露，去砍些竹子作骨架。”
“萌儿，你……想做什么？”苏白及捧着玉扳指，一头雾水的看着她。
“搭房子。”苏软萌淡淡的说了一句，挽起了袖子过去清理凌乱的稻草。
这些稻草还有捆扎的痕迹。
显然都是成捆拿过来的，可如今却乱成了这样，足见苏白及的无措。
“不用，不用你，我一会儿……自己再琢磨琢磨。”苏白及忙上前阻拦。
“机会只有一次。”苏软萌停了下来，瞧着他说道，“确定不用我帮忙？”
“我……”苏白及迟疑了一下。
苏软萌忍不住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便不再理会他，转身去收拾空地。
凌乱的稻草，一撂一撂的重新归整，叠好。
苏白及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眼中忽的有了泪意，他痴痴的看了片刻，陡然清醒过来，拉着袖子印了印眼角，默默的走上前，跟在后面一起收拾。
苏软萌侧头瞧了瞧，唇角不知觉的露出一丝笑意。
橙露很快就砍了不少的竹子来。
苏软萌其实也不知道茅屋怎么搭，但她看到自家的竹楼，简单的原理还是知晓的。
倒是橙露，让她有些刮目相看，出手又利落又干爽。
一根根竹子并排在地上，用藤条扎紧，成了竹排，十六根竹柱分列四周，横着又有不少的竹子撑起，顶上也用了竹做成了尖三角。
框架构好，然后三人开始在往上面系稻草，一层一层的往上，倒也有模有样。
“这个并不结实，住的时候还是要小心。”苏软萌捏着袖子当扇，看着简陋的茅屋说道。
“嗳。”苏白及高兴极了，又不敢过份的表露出来让女儿嫌弃，只好压抑着开心，连连点头。
“走了。”苏软萌似乎没看到他的反应，冲着橙露扬了扬头，径自转身。
折腾了大半天，弄得一身的汗，她得回去好好洗洗。
“萌儿。”苏白及在后面追了两步，又迟疑的停下。
“什么事？”苏软萌停下，侧身望了过去。
“为父……不会让你失望的。”苏白及复杂的看着她，认真说道。
苏软萌抿唇，微颌了颌首，带着橙露离开。
家主印物归原主，至于苏白及，看着确实也没有万念俱灰的样子，至于其他的，她也管不了那么多。
个人自有个人的路要走。
苏白及也有他自己的路，就算是家人也左右不了，更何况是她这个并不亲的女儿，还是个冒牌的女儿。
回到家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换了身衣裳，苏软萌又去了医堂，找苏元胡说做医师试炼的事。
“萌丫头，你想通了？”苏元胡惊喜的跳了起来，膝盖撞上桌子，疼得他呲牙裂嘴，却硬是忍了下来，单足跳到了她面前急急问道。
“想通了。”苏软萌好笑的望着他，伸手扶了一把，“您当心些，一把年纪了。”
“就等着你这句话了。”苏元胡哪里顾得了这些，一把拉住了苏软萌的袖子，便要往外走，“走，我们找太老爷去，试炼什么的，你哪用得着做，光你救的这些人，早就有医师的资格了。”
“这样……行吗？”苏软萌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她是做好了准备来的，君维安说的对，没有拿到医师的称号，行事总归有些不方便。
再说，到了雁城，她想为自己挣点儿嫁妆的话，她总得下点儿功夫的，而双师的称号，确实能为她添些助力。
唉，她到底还是受了叶二夫人说的那些话的影响。
“行，当然行。”苏元胡迭声说道，“别人不行，你肯定行。”说着，他扯着她袖子，急急往外走，“快走吧，找太老爷去。”
苏软萌哑然失笑，也没有矫情的非要参加试炼，当下顺从的跟在他后面往苏家走。
“嗒嗒～～嗒～～”刚到苏家门口，身后便传来了马蹄声。
君维安回来了？
苏软萌心里一喜，忙转身看了过去。
却见一队马车缓缓往这边行来，陌生的护卫、陌生的马车。
“三老爷一家回来了。”苏元胡也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两眼，恍然说道，不过，他并没有迎上去。
“三老爷？”苏软萌惊讶，“是……那位三老爷？”
“不是他，还能有谁？”苏元胡叹气，挥了挥手，转身敲门，“我们进去吧。”
大门应声打开。
看门的老仆见着他们，笑着行礼：“大小姐，四堂长。”
自从那次苏软萌砸了正门，现在她来来回回走的都是正门。
家里做主人的没一个出来反对，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当然也不敢得罪了这位大小姐。
她自己横，身后的煞神更横。
这时，马车已经停在了大门口，车上的人纷纷下车。
老仆正要给苏软萌让路，一眼便看到这些人，不由愣了一下。
“老胡头。”第三辆马车上下来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看到老仆，微笑着招呼。
他穿着简单的青色布衣，打扮的毫不起眼，可举手投足间，却隐露一种久在上位的威严。
“三老爷。”老仆忙行礼，但态度间却比方才对苏软萌时客气淡漠了许多。
“元胡。”老人又看向了苏元胡。
这下，苏元胡避不开了，只好转了回来，脸上浮了些许笑意：“广角回来了。”
“多年不见，你倒还是老样子。”苏广角快步上前，拉住了苏元胡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笑道。
“我们都老了。”苏元胡托着自己的胡子示意了一下。
“是啊，老了。”苏广角叹息着，抬头看了看高高的门匾，脸上流露一抹愧意，“想家想了这么多年，却不曾想，竟是这样……”
“回来就好。”苏元胡听得心里难受，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苏广角的肩膀。
好好的苏家，因为他们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他心里是怪罪的，可是，到底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离开时，风光无限的儿郎，如今却已是花甲老朽了。
他们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啊。
此时，苏常山已经接到了苏广角一家回来的消息。
府里的仆妇们纷纷聚了起来，准备出迎。
“咱们，晚点儿再叙。”苏广角看到府里的动静，松开了苏元胡的手，却是转身下了台阶，撩起衣摆直直的跪在了台阶前。
他这一跪，苏软萌有心先走也走不了，只好退到了一边，安静的等着。
“广角，你这是做什么？”苏元胡愣了一下，匆匆下去，站在了苏广角的旁边，伸手想拉他。
“元胡，你别管我。”苏广角摇头，眼眶盈泪，“是我罪有应得。”
“……”苏元胡一滞，抬头看了看大门，叹了口气，退到了一边。
后面马车里的人已经全部下来。
两个打扮华贵的中年妇人。
年长的白白胖胖的，脸色有些憔悴，左右都有丫环扶着。
另一个瘦些，看着三十多岁，身材妖娆，脸上化的妆也浓艳的很，身边跟着的小姑娘倒是清清秀秀的，一脸好奇的打量着四下。
后面，是两个俊气的年轻人，隐约间和苏白及有些肖像。
只是，一个脸色微白，走路还有些瘸，眉目间明显的不耐烦。
另一个扶着一娇美的小媳妇，两人低声细语，感情看着极好。
再后面，一年轻妇人一手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一手牵着七八岁的男孩，看着面前落单的年轻人，欲言又止。
“老爷，你这是做什么？”白胖妇人刚下来就看到苏广角下跪，吃了一惊，急急上前想要拉起他。
“全都给我跪下。”苏广角侧头，沉声喝道。
白胖妇人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胡氏。”苏广角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警告。
胡氏一个哆嗦，膝盖一软，跪在了他身边。
后面的人见状，纷纷跪了过去。
苏软萌留意到，那个不耐烦的年轻人跪得很不情愿，而且，他眼底泛青，走路脚步虚浮，时不时的还会打个哈欠，她不由皱起了眉。
这个人，似乎不太对劲。
苏元胡瞧了瞧这一家人，叹息着退回了苏软萌的身边，小声的跟她介绍：
“这是你三叔爷，身边是他的妻子胡氏，妾室马氏，那个脸色不好的年轻人是他的长子苏白前，后面抱孩子的应该是白前的媳妇儿陈氏，另一个是苏白参和新婚媳妇钱氏，那个小姑娘，是马氏所出的小女儿苏白蔹，她还有个大女儿白英已于两年前出嫁了，嫁的帝京一小吏，做的正妻。”
苏软萌知道他是怕她不认识，特意介绍的这一家人，听得也算认真，直到他说完，她才问道：“三老爷是为了苏白前才借的那许多银子？”
“是。”苏元胡点头，看着她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嗯。”苏软萌没有隐瞒，“听殿下说的。”
“这就是个败家子。”苏元胡说到这件事，又生气的咬起了牙，“打小宠的，因为他爹的官越做越大，也因族中事事紧着他一家，他打小就过得如同一个贵公子般，年幼时还好些，弱冠之后，他结识了不少狐朋狗友，花天酒地，越发的没有节制，最终……”
“我观他脚步虚浮，眼底泛青，哈欠连天，唇色发白，不是被酒色掏空，便是……沾染了烟毒？”苏软萌小声的询问着。
她不知道苏家人有没有看出来，但和苏元胡，她还是没什么可瞒的。
“他确实是染了烟毒。”苏元胡再次叹息，“要不然，也不至于会欠下那么多的银子，这次，更是累得苏家整个赔了进去，广角也被黜为庶民，苏家三代内子弟更不得入仕，要不是太老爷多年的功勋，要不是殿下暗中援手，他们哪里还能保下性命回来。”
“殿下援手了？”苏软萌惊讶。
君维安可不是这么跟她说的，他只说，是苏常山的功劳。
原来，他也是援手了的。
“你不知道？”苏元胡很意外的看着她，“我以为是你求的殿下。”
“堂长爷爷。”苏软萌无奈的笑，直言不讳，“我虽姓苏，但，苏家还不值得让我去求谁。”
“你呀，还说气话。”苏元胡闻言，略紧张的左右瞧了瞧，才无奈的瞪了她一眼，“以后，这样的话别说，让人听到，又要戳你脊梁骨，到底你还是苏家的大小姐。”
“堂长爷爷，您知道的，以前的苏家是什么样的。”苏软萌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我不在乎别人戳脊梁骨，我可不是我那个呆子父亲，不会为了所谓的苏家面子弄得自己满头绿都能忍着。”
“你这孩子。”苏元胡哭笑不得，手虚指了指她，无奈的摇头。
“我说的可是大实话。”苏软萌吐了吐舌头。
“萌丫头，问你个问题。”苏元胡深深看了她一眼，问道，“若是现在的苏家，可值得你去求殿下？”
“……”苏软萌沉默，好一会儿，就在苏元胡以为她不想回答要放弃的时候，她轻声开了口，给了个肯定的答案，“值。”
因为现在的苏家，该受罚的都得到了惩罚。
因为现在的苏家，有苏元胡、苏元参、苏常山，还有……那个呆子父亲。
冲着他们的真心相待，冲着他对叶氏确实是真心，也是值得的。
“我果然没看错人。”苏元胡得了这答案，开心得如同一个孩童，眉飞色舞的笑了起来，“果然没看错人。”
苏软萌不由莞尔。
“都堵在这儿做什么？”这时，里面传来了苏常山威严的声音。
苏元胡忙收敛了笑，一本正经的看向了大门内。
不知何时，仆妇们都聚在了前院。
苏常山一身白袍，黑着脸负手站在后面，手里还握着藤条。
仆妇们听到这一声，纷纷低着头退开，让出路来。
苏常山缓步出来，站到了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苏广角一家人。
苏广角抬头，又惭愧的低头，重重的磕头，哽声说道：“不孝儿，拜见父亲。”
“苏广角，此番归来，可曾做好了接受族法的准备？”苏常山沉声问道。
苏软萌和苏元胡站在一边，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苏常山的背。
他站得笔直，神情淡然，可是，他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样平静。
他握着藤条的手指，正不自觉的发着抖。
那长约三尺的藤条黝黑发亮。
“回父亲，准备好了，不孝儿愿接受族中任何处罚。”苏广角身子一僵，伏在地上苦涩的回道。
“苏白前，骄奢淫逸，无视祖训，染烟毒，败祖业，累族人，即日起，永禁白鹿村，劳役恕罪。”苏常山抬头望着天际，几乎一字一句的宣读族中商议好的处罚，“苏广角，宠子纵子，背祖忘本，念其为官还算清正，为百姓也算做了些好事，便在集贤祖居看墓反省。”
“祖父！”苏白前听到这处罚，不由大惊，急急喊道。
“不服？”苏常山的目光淡淡的扫了过去
“我……”苏白前缩了缩脖子，低头，“孙儿知错，只是，圣上都没让服役……”
“啪~”苏广角反手就是一个巴掌甩了过去，瞪着自家儿子怒斥了一声：“孽障，还不闭嘴。”
“说的是啊，连圣上都不曾让你服苦役。”苏常山的声音越发的冰冷，“也罢，取消苏白前的惩罚。”
“谢祖父。”苏白前顿时高兴起来，嬉笑颜开。
苏软萌看着他，撇了撇嘴。
犯了这么大的错，苏常山怎么可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很显然，他后面说的只怕比前面的还要严厉。
“开祠堂，除名苏白前，鞭一百，逐出白鹿村。”苏常山攥紧了拳头，宣布了一条更残酷的处罚。
“祖父！”苏白前傻眼了。
“公爹饶命~~”胡氏吓得魂飞魄散，往前爬了几步，一把拉住了苏白前，连连磕头，“儿媳错了，千错万错，都是儿媳的错，儿媳愿代前儿服役赎罪……前儿身子弱，受不住百鞭的，救公爹开恩，别赶他出去，他好歹也是苏家的嫡孙。”
“就因为他是我苏家嫡孙，才累得苏家败尽祖业，累得族人无辜牵连！”苏常山突然大喝一声，怒不可遏，“胡氏，你以为，你不用受罚？宠子纵子，你是首罪！”
胡氏吓了个哆嗦，伏在地上不敢吭声了。
苏常山的怒气却被激了出来，瞪着面前的众人，手不断的抖了起来。
两个儿子，原本都是极好的。
一个痴于医道，一个为官也算清正。
可是，如今一个中风瘫于床榻，一个为了儿子犯下大错，罢官丢职，败尽祖业。
而这一切，根源都在后宅妇人。
大儿媳妇一向精明端庄，对管理家族也有一套法子，他本是很放心的，却不料老了老了，才知道她为了所谓的苏家颜面，做了那么多的糊涂事。
这二儿媳妇为人软弱了些，胜在没有私心，凡事以夫为天，他本也是满意的，以为这样的人，辅助他二儿，至少后顾无忧。
可谁想，她以夫为天，更以子为天，养出了泼天祸端！
不过，归根结底，他亦是有错的。
他错在一心醉于医术，对家中事不闻不问，监管不力，才有了今日恶果。
累得最优秀的孙媳妇惨遭陷害，累得最优秀的曾孙女流落在外，累得族人受了无妄之灾……
想到这儿，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抖得更厉害，想也不想，举起手中的藤鞭便要往自己身上落下。
“父亲！”苏广角惊呼，往前膝行了几步。
“太爷爷。”苏软萌站的位置，看得最是清楚，见状，她心里一惊，快步上前，抬手按住了他的手，“您息怒。”
清脆的声音响起，拉回了苏常山的思绪。
他缓缓侧头，有些茫然的看着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才低低的叹了口气：“丫头，太爷爷是不是没很用？”
“不。”苏软萌看到他眼中的颓然和挫败，心里暗惊，忙摇头，“殿下说，太爷爷在，苏家便不会败，足见太爷爷是很有用的。”
“是吗？”苏常山有些讶然，苦笑道，“只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不会的。”苏软萌笑着摇头，“殿下说的没错，因为您在，苏家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没道理现在反而撑不住了。”
“我到底是老了。”苏常山叹息，看着她说道，“若是丫头愿意……”
“太爷爷，您又来了。”苏软萌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哭笑不得的松开了手，退后一步，“叔爷爷还等着您发话呢。”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想着拐她回来当家主？
苏常山无声叹息，深深看了她一眼，才又转向了跪着的苏广角一家。
没想到，这孩子竟半点儿也没有想回来的意思。
唉！
也难怪，本就不在这个家长大，回来后又被百般刁难，既便是有点儿情份，也被折腾光了。
苏广角见苏常山平静下来，大大的松了口气，目带惊讶的看向了旁边的小姑娘。
他不认识她，不过刚刚听她喊太爷爷，想来是他大哥那一支了。
“都起来吧。”苏常山被苏软萌一劝，心情平静了许多，挥了挥手中的藤鞭，侧头喊了一声，“阿福。”
“太老爷。”福管家从府里匆匆出来。
上次苏莲歆的事，他出力不少，本是做好了被赶出去的准备，没想到因此被太老爷看重，除了依旧管着庶务堂，在府里的地位也隐隐见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