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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九)

她在风露之中坐了大半宿,下过雨的空气,带着潮湿的凉意,当眼泪风干成了深浅纵横的泪痕时,她终于从一片悲凉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宫婢们无法劝服她,只能战战兢兢地站在远处,拿着外衣,却不敢靠近。方才浣瑾已经碰了壁,其他人更不敢多言了。她托着腮,看着乌云散尽后澄澈无比的幽暗天空,觉得那漫天的星子都在嗤笑着她。这么久的爱恨痴缠,以为自己的深情足够感天动地,却原来不过是一场幻梦,是一个他精心算计好的骗局。

夏日的星空,璀璨耀眼,而她却只觉得寒凉。脑海中一遍遍地出现着过往种种,只觉得沸腾在胸口的全是心酸。她将那些都深深刻在了骨髓之中,想着日后的人生都拿它们作为残存的甜蜜,时时回忆,也好在孤独寂寞的半生里添些欢愉。可是,如今却血肉模糊到不忍卒读了。

她想起那个秋日,她在树下,为他翩翩起舞;想起那日书房中,他紧紧地抱着她的腰,两个人的心跳都是那样仓促;想起他从邙山冒着雪归来,将她托付给昙静法师,眼神那样的诚挚殷切;想起了他初次从凉州归来时,紧紧拥住她的双臂,他背着她一步步走在碧菱湖畔,连背影都是温柔的;想起他重新回来时,来到她被冷落的金墉城,守在她的病榻便,用神佛一般慈悲的眉眼,救赎着她;想起了酒意沉沉的七夕之夜,他们终得圆满,她颤抖地抱着他的身体,嗅着他的气息,一遍遍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关于他的回忆有太多太多,大多是温柔又悲苦的。她觉得这就是一种劫难,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劫难。只是他伪装的那样好,连她都骗了,一直觉得亏欠他,总是想要不顾一切去补偿。人有时候真是残忍,心中认定了一件要做的事情,便随时准备着去舍弃其他东西。上次不欢而散,吵的那样凶,她听到他死讯时一直为此耿耿于怀,萦损了一腔柔肠。可是他却分明是有计划的,那么在下定决心离开她,舍弃她时,他有没有过一丝的犹豫和心软呢?大抵不会吧,既然选择了这个天下,那么一个女子便无足挂齿了。是她自视甚高,用自己一颗小女子的心肠去揣测他的心胸,就算他喜欢过自己,一个女人如何能比得上如画的江山呢?

她一直都是个幼稚的人,没有什么太大的眼界,守着自己一个小小的世界,唯一奢求的便是此生的幸福。可是她一直却处在权力的核心中,看着四周涌动的算计与阴谋,从未逃脱得过。所以她无比敏感这些,大义与情爱之间,她知道自己的分寸,就算再多的不舍,期望过上养鱼种花的闲逸日子,还是不能逃避接下来的日子。一将功成,白骨参天,更何况皇权的斗争。如今的天下已经这样纷乱了,就算没有亲眼所见,也能想到将士百姓尸骨成山的样子,想到哀鸿遍野,想到河山疮痍……若是他铁了心要倾覆拓跋适的江山,便选择了这条无比残忍的路。她曾想过与他一起白首到老,却不想拥有这样的姻缘交错。胸口窒息一般的疼痛,泪水又一次模糊了眼睛。她自己造的孽,自己去偿还,这一次,她不会再退缩,总想着躲在别人的身后,享受唾手可得的护佑。没有人能救赎她,只有自己!

当她再次拭干了眼泪时,已用灵魂和心为自己早就了一个铜墙铁壁,所有的悲伤和失望都成为了她的过往,她知道自己没有福气去享受凡俗的幸福,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会尽可能的去说服他罢手,如果这只是她一个可怜又幼稚的想法的话,她会尽可能少亏欠拓跋适,和他一道守卫这江山,再不朝三暮四,得陇望蜀。

这一封信,她写得比上一封要快的多。眼中闪烁的光芒,如同冰凌一般,冷的刺骨,又坚定的伤人。他在自己身边留了那么多眼线,将信传给他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她封好了信,犹豫了片刻,仍觉得不够。又将其拆开,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上面印了一个殷红的血印。然后,交给了刘瞻。

她的神色有些倨傲冷漠,完全不是寻常的样子。

“拿着它,交给你的主子,告诉他,这是本宫最后一封信……”她连目光都没有落到刘瞻身上分毫,语气淡漠。刘瞻知道已经瞒不住了,战战兢兢的结果,放在了自己的袖中。见妙华的背影有些僵直,他叹了口气,慢慢退下。

妙华身子本来就不好,经历了大悲大恸之后,只觉得乏的厉害。手脚发颤,浑身冰凉,她想若是这样下去,自己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这样也好,一了百了,省得受折磨。

浣瑾将琮儿抱到了榻边,央求道:“娘娘,你瞧瞧小殿下,这几日你心情不豫,不肯抱他,他也哭闹地瘦了一圈儿了。”

她确实没有心情,尤其是一想到琮儿是拓跋逸的孩子,便更加痛悔交加。这孩子生着和他父亲颇为相似的眉眼,尤其是在笑时,茶色的瞳仁荡漾着光彩,仿佛太阳的光圈一般。拓跋适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偏偏还待他如同亲生一般,日日看望,抱着他时连笑容都没有滞涩,充满了慈爱。此时想想,颇觉得为难他了。

浣瑾见她仍是躺着,身子都没有挪动半分,便大着胆子将孩子又往前递了递。不过半岁多的孩子,已经会叫“阿娘”了。她的泪倏然而下,这辈子一直都在错误的路上走得,走得别扭又伤感。以前守着拓跋适,心中惦念的人是拓跋逸,如今却只盼着拓跋适能安然回来,就算没有爱,她依然愿意和他长长久久地做夫妻,将这辈子做的圆满。

“姑姑,你是不是也是忠于他的?”她撑起身子,忽然问道。

浣瑾抱着孩子的手臂僵了僵,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曾经是,毕竟奴婢是左昭仪的旧仆,又是清河殿下送给娘娘的,自然会事事都听从他。可是跟着娘娘这么久,娘娘又一直待我如亲人一般,所以奴婢只忠于娘娘一人,万死不悔。”

这便是表忠心的话了,妙华习惯了和浣瑾相依为命,甚至不敢相信,若是离了她,自己会不会更形单影只。

“娘娘放心,太原殿下的事,奴婢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更没有告诉过殿下。”浣瑾笃定道。听到这句话,妙华便相信了浣瑾。子嗣之事最为重要,若真是忠于他的,便不会不告诉这件事。

她深深地看着浣瑾,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