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挺好的，我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就是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好好吃饭。哎等等，我仔细看看，这是什么？黑眼圈？说，你是不是乘着我不在，又熬夜了？都说了……”
这么些天不见，母女两个重逢，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地陪着母亲在休息室聊了一会儿，黎小娴的眉眼都鲜活了起来。
跟刚下飞机，还有后来和兰姨他们相处时候的淡漠，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因为楚家的权势，老太太住的这一整层都是专属，倒是也不害怕会打扰了别人，休息室里，母女两个聊的欢快。
那个样子，看的管家跟兰姨也挺不是滋味的。
暗自苦笑不已的同时，该关心的还是得关心，就特意送了饭菜进去。
“飞机上的东西，哪有合口的？大小姐还是稍微吃一些吧。夫人也陪着吃一些，别太多了，家里那边还备着呢。”
“嗯，谢谢了。”
吃不吃什么的，黎小娴倒是真心无所谓。横竖她现在也没什么胃口。
倒是黎妈妈，看到刚才兰姨进来，才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飞扬的眉梢稍稍收敛，面上有一瞬间的异样。
“小娴，既然你都已经来了，不如就……”
本来是提起了勇气说这话的，不过对上女儿瞬间没了笑意的脸色，却又多了几分踌躇。最后愣是还没把话给说完呢，就停住了。
笑容有些讪讪的。
“算了，你飞了一路，也累了。不如就先去休息吧。我跟你一起回去，剩下的事情，回头再说。”
“妈……”
其实自己母亲想说什么，黎小娴又怎么会不明白？
倒不是在怪她，只是心里面难免还是有疙瘩。不过这会儿既然已经都说出来了，也不好真的就假装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生养自己的人。就算是为难全世界，甚至是为难她自己，也不能为难了她不是？
再说了，既然躲不过去，迟早都是要面对的，早一天晚一天，都是那个结局，也没有什么推迟的意义。
“没事，我还是先去看看她吧，就像你说的，来都来了。”
都到了病房门前，人却不进去，让外面守着的那一大票子人怎么想？
最不济，要是让里面的老太太知道了，谁知道她会不会气的直接一命呜呼了？
毕竟看妈妈这个样子就知道，那病，可不像是假的。
“好。”
难得见到自家女儿有这么容易妥协的时刻，黎妈妈自然高兴。忙不迭地点着头，眼神亮了亮。
随即想到女儿对老太太的态度，这才赶紧收敛了一些，欲言又止。
“小娴，要是你觉着为难的话……”
就不用去了这样的话，却愣是说不出口。
这些天她一直都来医院，伺候在老太太跟前。眼睁睁地看着她衰弱下去，心里自然是难过。
在这种时候，什么恩啊冤啊的，自然早就撇到一旁去了。
加上旁边人的刻意，还有为了让老太太高兴，只说那些开心的事儿，也让她很快就回到了以前的那些回忆。
心里面剩下的，自然是对老太太的感激，还有过去那些美好了。
当初跟老太太决裂争吵，也是不想她算计到自己女儿头上。可是现在人都已经这样了，再计较又有什么意思？
而且还有老太太的忏悔跟保证，黎妈妈那刻恐惧抵抗的心，自然也就被校正过来不少。
这些，黎小娴又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横竖也是老太太的算计。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就算是都已经躺在了医院里，该有的精明算计，也一样不少。
也难怪即便是到了这样的时刻，楚家那些人还是照样能被她给威慑了，想来这些年，没少受教训。
“没事的妈，我不为难。”
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好为难的？
就是希望，里面的老太太可别为难才是。
在自己母亲没有注意到的阴影下，黎小娴眼神厉了厉。而在病房里面，楚老太太半躺着，身后靠着靠垫，老态纵横的脸上，满是期望。
黎妈妈并没有陪着，是黎小娴自己一个人进来的。首先对上的，就是对方熠熠生辉的精光眼神。
那一脸的期待还有笑意，以及这个等待的姿态，分明就是早就算到了她会先来医院。
没有丝毫的意外。
比较起上次跟踪楚砺封进来偷看的到时候，老太太看上去精神稍微好了一些。
虽然神情之中还是照样透着几分病态的憔悴，至少比她上次回来，看上去精神不少。
眼神更是没有了丝毫的颓废。
如果不看别的，只看那个眼神，黎小娴都要忍不住怀疑，估计这会儿就算是让她起来原地跑几圈，也是可以的。
这么一想，嘴角的嘲讽，自然也就忍不住。
被老太太看在眼里，期待这才稍微淡了一些，多了些言不由衷的惆怅。
“孩子，别怪奶奶，奶奶这也是没办法。如果你再不来，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坚持下去。要是最后不能再见你一面，只怕这辈子，都要死不瞑目了。”
“……你倒是坦诚。”
倒是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没说什么呢，她自己就先承认算计了。这样也好，有什么事情直接摊开了明说，比遮遮掩掩的要轻松的多。
也没有要就为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多说什么的意思，一转身在对面的沙发上，也就是楚砺封曾经做过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漠然地看着病床上半躺着的老人，别说是属于祖孙之间应该有的亲近，就连曾经相处时候的那点儿温情，也丝毫不见踪影。
有的，仅仅只是冷漠罢了。
“好了，现在我人既然都已经到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看到她这个态度，老太太那边倒是笑了。
撑着床铺自己努力调整了一个稍微舒适一点儿的姿势，脸上的所有神情逐渐黯淡了下去。
那股子迟暮的死气，再一次缓缓浮现，笼罩了她整张布满了沟壑的脸。
“孩子，我知道你恨我，也怨我。可是很多事情，奶奶也是没有办法。我知道现在说再说，也没有什么用处，有些事情，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自然清楚。
避免不了的。”
关于这些，不说也懂。
黎小娴不单纯，又怎么会想不到，豪门之间的富贵，可不像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
尤其是作为当家人，没有一定的手腕能力跟眼界，那么所带来的，也只会是这个家族的毁灭。
就单单是一个大局观，也足以导致很多事情的发生。
只不过这会儿，她却并不太想跟她说这个。明明想好就算是进来了，也必定要让这老太太心里不舒服，多少给她添点儿堵，只要不气死就好。
可是这会儿看着人都成那样了，那些刻薄的话，却又有些不怎么能说得出来。
不说，又心有不甘。犹豫踌躇再三，还是淡漠着语调打断了对方想要打亲情牌的打算。
“别想太多，我跟你没有那么熟。”
所谓的怨恨，也不过是间接的。就算真的有过不去的坎，大概最看不开的，就是她竟然可以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么狠心！
看懂了她的意思，老太太这边却是笑的更加苦涩。
“儿子是我生的，他出事，最心痛的那个人，其实还是我。其实那个时候，也是心高气傲，有些恨铁不成钢。想着既然是他自己选择的路，那么是好还是坏，就该有他自己一个人去承担，如今再想想……”
是真痛还是假痛，痛的有多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一贯的强势，早就已经让老太太习惯了别人的顺从。再没想到，第一个真正忤逆了她的，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若是平心而论，其实那个时候她心里的怨恨，远远超过了该有的疼痛。
即便是知道他死了，也曾恶狠狠地想着，那是他活该！
不过时至今日，如此凄凉，心境却又是完全不同了。
“我这也算是报应了。所谓的众叛亲离，大概也就是我这样的下场吧。”
儿子至死不归，孙女近在眼前却不认。就连从小养到大的媳妇儿，也恨了她那么多年。
就更加别说是，一心当成继承人培养，提防却又多加利用，想着要逼回儿子的楚砺封了。
那个，可是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她命的存在！
还以为自己演绎了一个成功的人生，结果这会儿回头一看，却是一败涂地。
“孩子，你的原谅还有亲近，奶奶这辈子，是不敢奢望了。人都有被原谅，允许回头重来，为曾经所做过的一切忏悔的资格，奶奶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个机会了。
只是楚家，还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顾念照料。不管是不是来自于我的逼迫，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你身体里面血脉应该承担的责任，这一点，你没有办法去改变。”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大概也是这段时间以来，说的话最多的一次，老太太有些气喘吁吁。
就连眼神，也有了一瞬间的涣散，难以笼聚起来。
好在恢复的也快，很快就让自己努力振作，锐利而悲哀的眼神，直直刺入黎小娴的心底。
“责任，这两个字，毁了我这一生。曾经我也跟你一样，对未来充满了期望，幻想着想要一个自己的人生。可惜……
不过我想，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却可以。”
楚家少男子，尤其是当年，唯一的哥哥早逝，所有的责任，就全部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时候不想现在，本身就重男轻女，她继承了楚家所有，所遭到的质疑跟阻碍，远比别人想象的还要艰难。
然后在一步步走下来的过程里面，逐渐习惯了掌控，逐渐习惯了强势，也逐渐的……失去了自己。
没了本心，还是曾经的她？
然而却不仅仅只是这些，爱人，儿子，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的绝望跟失望，就连个想说的人，都没有。
那时候心高气傲，只觉着是所有人对不起自己，不了解自己的苦心。可是这会儿回想，才发现，往事不堪回首。
真正错的那个人，未尝又不是她自己？
“奶奶这一生啊，值得悔恨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多的就算是有悔过的机会，也不一定能用的过来。
可是孩子，我知道你可以。就算是接受了楚家，我想，你必定也能跟我走出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来。”
大概就算是真的有遇到身不由己的时候，也不会处理的像自己那么糟糕吧？
所有的内容，要么就是用清晰的音色讲述出来，要么，就是用喃喃低语的方式回忆。
唯独有一点，每一句里面的感慨跟懊悔，都是一样的。
习惯了慈祥中带着算计，还有咄咄逼人的老太太，这会儿猛然见着她如此的脆弱，跟寻常人家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一面，倒是让黎小娴感到十分的意外。
尽管在她的心里，一再警惕地告诫自己，这是她的算计，这是她为了打动自己，让自己不得不顺记接下楚家继承权的手段，可是黎小娴的心里，却依旧还是很不好受。
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
那里面的死气，跟悔不当初，并不是假的。
就算是老太太再怎么会伪装，就算是她再怎么厉害，可是出于本能，黎小娴还是感受到了，这会儿的这番话，只怕也是她的肺腑之言了。
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倾诉，所以就一直都藏在心里。憋得太久，逐渐成癌。
这会儿好不容易遇到了个自己，恰好又非常有示弱的必要，所以就干脆一股脑儿的全部都发泄了出来。
甚至她都有些怀疑，老太太这次来势汹汹的病情，也是因为这么给憋出来的。
还有什么，能够比绝望更加摧毁人心的？
就算是为了楚家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又能如何？到了最后，该带不走的还是照样带不走，该被抛弃的时候，还不是照样被抛弃？
对于一个老人而言，最大的福气，大概莫过于子孙环绕，天伦安详。就算老太太一生强势，也未必就没有这样的渴望。
可是现在，她有什么？
连最爱的楚家权势，都不得不放手，此生最大的悲哀，大抵也莫过于此了。
不想还好，这种换位感受，让人心底莫名就有些抽。
那并不是黎小娴自己本身的情绪，好像是受到了所谓的血脉传染似的，让她十分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