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何骁拧了拧眉，他终日大醉，他自是听说一二的，只是没料到他会在这人家里，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三爷请我过来该不会是请我喝茶这么简单吧？”何骁绕过他身旁，看了贾平直一眼，“贾少爷请我过来怎么也不说话了？你们贾家苏州名门，竟然也得靠这等龌龊勾当来维持家业了。”
“何将军别生气，贾家如何轮不到你来操心，不过林少爷和白太太的事，若是被人发现了，只怕他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三爷在威胁我？”
“没有威胁，只是想和你谈个交易，若是你应允了，我自然会尽心尽力保护我的合作伙伴。”三爷抽了口大烟，歪着嘴笑。
何骁坐在车里，从深夜到黎明时分，医院楼下渐渐变得人声嘈杂，乔伊方从外面赶来，她一身深绿色毛呢大衣，脚上依然蹬着那双褐色的灰色小皮靴，长长的头发已经及腰，人仿佛长高了些，只是身形依然瘦削。
“将军，要不要叫住乔小姐？”
“不用了。”何骁目送着她进了医院，坐在车子里抽了口烟，三爷让他立刻离开上海，不要插手青帮的事情，反之，他得信守承诺不得伤害林子熙和乔伊，这个交易究竟对不对？他很想听她给点意见，可是他似乎没有选择。
这千里迢迢的一趟，他既没有见林子熙，也没有见乔伊。
“老爷子让您带林少爷回去，我们这样走了，回去如何交差？”副将又忍不住开口，他始终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你和老爷子说了我要来上海？”
副将立马垂下头，“是我多嘴了。”
“那带不回去，不该由你来想应对的方法，你却来问我是什么道理？”何骁将烟头丢出车窗外，对着司机吩咐，“掉头去车站。”
乔伊陪着老太太说了一阵话，她精神并不大好，甚至连人都看不清了，手只是左右晃了晃，却摸不到人。
“老太太，该歇会儿了。”院长这话是对着乔伊说的，她每日里过来，从无间断，倒是个懂事贴心的孩子。
老太太只有见到她，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祖母，你休息会儿啊，我下午再来陪你说话。”乔伊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为什么人会死这样的问题又从脑袋里跑了出来，她恐怕永远没办法坦然面对离别这样痛苦的事。
等乔伊走了，老院长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知道老太太目前的情况，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
“老太太，我和你说件事，你听了别怪我好不好？”
老太太双眼微微阖上，眼睫毛不停颤动着，慢慢抬眼，“你是哪个呀？”
“我是——”老院长露出哭声，“十几年前白家那桩事，你都还记得吗？白家的大少爷被送进来的那天是我负责抢救的。”
老太太睁开眼看着他，意识仿佛有一刻的情形，左手紧紧抓在他手背。
“他不是不治身亡，而是被我害死的，临死前他对我说了一件事。”老院长说罢又回握着老太太的手背，“他说害死他们的是范炳坤，我不敢说，因为你们两家是世交，如今我说了，你相信吗？”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突然迸发出一丝亮光，“你，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当年那样的情况，我只想保住一条命，不过如今这条命活的久了，倒也不怕了。”他说着又帮她窝了窝被角。
老太太眼泪跟着又下来了，“所以，当年那些事，都是我错了？”
她并不是在问他，而是突然有点害怕死去，她做了哪些错事，却一直将仇人当做亲人，若是到底下又该如何面对老爷子。
她心率越跳越快，终于平静去了。
院长趴在床边痛哭流涕，护士推门进来查看了老太太的鼻息，连忙叫了乔伊一家人过来。
乔白杨跪在床前，他自从前些日子受了大的打击，头始终勾着，脊背也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脊梁，而且再也抬不起来一般。
乔伊扶着宋宛，冯姨抱着小皮球，偌大的房间里只听到众人反复回响的哭声。
“祖母走时，又没有说些什么？”
院长从悲痛里抬起头，手下一顿，“她说，当年的那些事，都是她错了。”
乔伊一愣不太明白祖母话里的意思，当年那些事，究竟是什么事？
“院长，您快出来看看，外头有人收了重伤，指明要你亲自动刀。”护士焦急跑进来，整个人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仓皇神色。
老院长看着乔伊，摘下眼镜擦了擦浑浊的眼泪，还想要多说些什么。
“院长，是重要的人。”护士又补充了一句，忙拉着他出去了。
乔伊趴在床边，和众人仍旧哭成一团，小皮球推了推她，用衣服袖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姐姐，别哭了。”
一会儿有跑到宋宛跟前，“娘也别哭了，爹，你是男子汉。”
冯姨抱着他又亲了两口，接着又是一阵细细的抽噎声。
乔伊医院门口看到了贾平远，还有赵雅美，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而且这两个人如何会聚到一起。
赵雅美坐在一间病房门外的长椅上只是不停地哭，贾平远偶尔安慰她一句，更多时候只是垂头不语。
“这是怎么了？”
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连乔伊何时到了跟前都毫无察觉。
乔伊指了指旁边亮着红灯的手术室，有些难以置信再次张了张口，“这里面抢救的人究竟是谁？”
两人都没有回答她，赵雅美只是哭的越发厉害了。
“竟然是八爷。”她面色瞬间灰败一片，浑身虚脱一般扶着椅子坐下，捂着脸哭着大声问，“究竟怎么回事，你们谁和我说说？”
贾平远心痛至极，右手一下下捶在自己胸口，“三爷和七爷设了陷阱，我和八爷以为他们故技重施打算偷运烟草到上海，兵分两路到3号还有5号仓库去钉梢，没想却中了埋伏，里面什么也没有。我被七爷抓了起来，后来他不知为何又放了我，等我赶到3号仓库的时候八爷他已经受了重伤。”
“所以，你们被人下套了，竟然一点没有察觉？”乔伊揉了揉太阳穴，有气又发作不出来，“你们是猪呀！为什么要亲自去？”
贾平远红着脸，一时辩驳不得。
赵雅美气冲冲站直身子，厉声打断她，“八爷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二爷，若不是他，青帮早就不知道如何了，你这时候再说他半句坏话，我立马跟你急。”
乔伊只觉得一股气到了嗓子眼瞬间泄没了，她右手按住长椅立刻就站了起来，“你这么生气，难道赵三爷也有参与？”
贾平远难以置信一般看着两个人女人，既为乔伊的未卜先知感慨万分，又为赵雅美担心。赵雅美用力握着的双手一点点垂了下去，耷拉着脑袋，“你放心，赵家的事情，我绝对能给八爷一个交代，那个野种我绝不会放过他。”
“你暂时可别添乱了，对付他，我又一万个法子。”乔伊说罢又在病房外头椅子上安静坐着，一直到芸香找了过来。
“小姐，太太正找你，我们得抓紧使劲回去了。”她说完又小心会回头望了一眼旁边亮着的手术室，“小姐，这里面的人？”
“是八爷。”
芸香一噎，顿时不说话了。
“你去告诉我爹，就说我等八爷手术完了，立刻就回家。”她说罢仍旧坐在椅子上，心头一阵阵酸涩不停网上涌。
一直到深夜，老院长才从里面出来。
“他？”乔伊咽了一口唾沫走上前，“他救过来了？”
老院长点了点头，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旁边几个男护士忙抬了他往旁边椅子上坐下，老院长双手还有些哆嗦指着乔伊，“丫头，你得多休息。”
乔伊红着眼，眼泪簌簌往下落个不停。
“您也是。”
赵雅美忍不住已经跑进了病房，八爷浑身上下都被白色的绷带缠着，只留一双眼睛两个鼻孔和一张嘴巴还能瞧到，他眼珠子左右看着，最后落在乔伊身上。
乔伊从最后走上前，眼眶红了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本不必如此尽力的，他本就不擅长勾心斗角，如今陷入这些纷争中和她却也脱不了干系。
她很想对他笑笑，可是却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
赵雅美从进屋之后也不哭了，整个人安静地有些可怕，齐齐望着那病床上闪烁的一双眼睛。
乔伊哽着声音蹲在床边，眼睛一眨眼泪便落下来了，“事情没办好，倒是好意思躺在这边。”
八爷闻言眼睛弯弯，声音微不可闻，“等我好了，我得……”接着是咕噜噜一大串话，众人靠近了却也听不大清楚了。
“八叔，你得好好休息。”赵雅美打断这一串根本不知道说的什么的话，拉开乔伊又他掖了掖被角，回头冲着众人，“你们都回去吧，我留下来照顾八叔。”
众人只是没有动作，贾平远扶着疲累的乔伊到了门外，“如今这个形势，二爷若是再不出来，你觉得会如何？”
乔伊笑了笑，回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了，对吧？”
贾平远拉着脸一味看她却也讲不出反驳的话，他不过就一句话，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如今这个情况，青帮内部混乱，洪老大的亲生儿子就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就是乔家的小司机——小高。
“贾表哥不必想了，这种牺牲一个人试图拯救全部人的戏法，我，乔伊绝对不答应，而且为了这百分之一的胜算拿他来冒险，我决不允许你这么做。”她说的果决，贾平远也反驳不出来，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就朝着八爷的病房去了。
从生意人的角度来说，这件事是值得一搏的，可是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件事却也是残忍的。
她做不出来，他也能够理解。
小高等在医院门口，一看到她出门就翻身从车上跳下来，满是紧张跑到跟前，“八爷他没事吧？”
乔伊推了推他边说边往车上走，“我好像说过不许某人再来给我当司机了，你脑袋里面都装了什么，就是不长记性是不是？”
小高委屈瘪着嘴，“郝经理叫我仍旧过来跟着你，我总得听他的话，小姐就别再赶我走了，我保证每次一看到三爷就绕开了走。”他说完又小声嘟囔一句，倒是不知道有什么可怕的。
乔伊上了车，歪过头看着他，小家伙又长高了，可他纵使顶着洪老大儿子的虚名又如何，他拳脚功夫并不算很好，心也太软，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再回到那个世界。
“小姐看什么？”他摸了摸鼻子，又有些不知所措。
“没什么，快回去吧！”乔伊靠着椅背，她将他带回家却是存了私心，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就这样吧！
老太太的葬礼实在乔家老宅举办的，老人家生前吩咐过以后若是死了，就和老爷子一同葬在郊外西山。
小寒前一日，是老太太发丧的日子，乔家上下笼罩在浓浓的悲伤中，丫头们走路都得踮着脚，生怕招了乔老爷的怒火。
乔白杨这两日已经发了几次脾气，和往日温和的样子倒是判若两人，乔伊纵使想要劝他两句，却也是有心无力。
芸香依旧照着二爷在时的中药方子天天为她熬药，这日还未到饭点，她就又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
乔伊远远就闻到浓郁的药味，下意识就要捂住口鼻。
“小姐，药来了，你这几日这么辛苦，可得全喝了。”芸香说罢将药往桌上一摆，习惯性又去将旁边枣子的核去了。
乔伊端起来放到眼前看了看，咕噜噜一口气喝了干净。
“小姐？”芸香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往日觉得挺苦的药，今日发觉也并没有那么苦，看来我是待自己太娇气了些。”她说完又放下碗，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一笑。
“小姐聪明能干，又是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的掌上明珠，本就该娇养些。”芸香说完声音只越发小了，忙打了自己一嘴巴，“小姐，我说错话了，你别伤心。”
乔伊不以为意看着她，“我爹的病，这几日都有请王医生过来？”
芸香想到这里，脸上又露出几分促狭的笑容，“王医生日日都来，每次都被老爷骂走，我实在有些同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