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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猛循着领人雕莫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面罩冥蓠的女子在身旁数人的持护之下朝那牙人走了过去。

……

西部汉羌积怨一向深重。

但与匈奴矛盾有所不同,除了存在双方争夺空间的客观原因,也有汉室统治失当的历史缘由。

方才一幕,小乔虽看不过眼去,但考虑到既然一向都是如此,自己初来乍到,虽有魏劭为靠,也不好轻易触动这些当地豪强的既得利益,所以迟疑过后,终还是决定离开。

却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一桩事。听到那个少年叫着“阿姐”,为了那个羌女遭如此的毒打,还依然不肯服软,不知为何,便想起了自己的阿弟乔慈,如何还能忍的下,转身便回来快步走了过去。

管事见女君不听己劝,看起来是要插手了,无奈只好跟了上去。

少年已经被打的眼眶青肿,嘴里流血,那中年牙人还是不解气,一脚踢开在边上苦苦哭求的羌女,还要再殴打,忽听身后一道女子声音传了过来:“住手!”

牙人回头,见说话的是个面戴冥蓠的女子,一愣。

西部多风沙,妇人外出常以布巾覆头遮挡风沙,也是常见。便端详了一眼。

隔层薄绢,虽看不清容颜,但隐隐能窥到大致的五官轮廓,直觉妇人貌美,又听她声音,清泠泠的,极是好听,年岁也不会大。

再打量了下她衣裳,虽质料上好,却无出众之处。

最后再看她身边随从。一个留了羊须的中年男子,一个仆妇。便猜想是普通大户人家出来的年轻妇人。

这牙人姓胡,有后台,平日根本也不把这晋阳城里的普通大户放在眼里。本又是色胚,心里便起了邪念,极想撩开那层面纱窥个究竟。果真依她话停了下来,笑嘻嘻地道:“你是哪家妇人,不好好在家拈针走线,到这里来做什么?”

管事大怒,厉声呵斥:“放肆!你可知——”

小乔阻拦了管事,看了一眼地上被捆着的几十个羌人,冷冷道:“你的这些人,多少钱,我全买了!”

管事一愣。

牙人和旁边看热闹的也是愣了。反应了过来,迟疑了下,道:“你全要买?”

小乔道:“我的话,你是没听懂?”

牙人这才信了,思忖了下,报了个略高的数,本以为她要还价一番,不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便听她道:“把人全都给我送去城北衙署!送到后人钱两讫!”

牙人真正地吃惊了。

去年并州易主,燕侯魏劭取代了陈翔,成为并州之主。当地豪户都在等着魏劭前来攀拉交情。踮着脚尖一直等到了不久前,才传出消息,燕侯抵了晋阳,落脚于城北的衙署里。刚起头几天,晋阳豪户闻风而动,竞相上门拜见,送美人的,送金帛的,差点没把门槛踩断。

魏劭就住城北的衙署里。牙人自然知道。

这妇人一开口,说把人都送到那里去……

牙人犹疑了下,试探道:“夫人莫非是在开我玩笑?衙署里怎好随意乱送东西进去?”

他已经改口,称她“夫人”了。

小乔冷冷道:“我叫你送,你给我送去便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啰嗦?”

牙人立刻听出了那种只有上位人才会不自觉带出的不容辩驳的语气,顿时不敢肆妄,忙换了副脸色,毕恭毕敬,连声答应,又转头大声斥地上那些被捆成了连绳的羌人,命都站起来。

这些羌人如那少年所说的那样,确实并非战俘,乃从湟水一带的各族羌人中无辜被掳而来的。这一拨里,原本一同被发送过来有将近百人,从湟水一路辗转流离到此,病的病死的死,最后就只剩下了这几十人。当中大多不会说汉话,也听不懂。只知道是这个面覆冥蓠的年轻妇人买下了自己。也不知道此去会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被驱赶着往前而去。

小乔来到那个少年身边,见他仿佛奄奄一息了,便命管事将他一同带上马车。

管事见少年肮脏,又一身的血,迟疑了下,没想到这少年却异常的顽强,竟自己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小乔深深鞠躬道:“恩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身上脏污,不敢污了恩主的车,我自己还能走。”

小乔见他面容虽肮脏狼狈,一双眼睛却很清亮,说话也彬彬有礼,像是受过教育似的,对他更添好感,便微笑点了点头。

春娘心慈,早在一旁看的难过不已,忙亲自过去,将那羌女手上的绳索也解了。羌女向小乔连着磕了七八个头,连滚带爬地到了少年身边,嘴里冒出一长串小乔听不懂的话,应是在问他伤情。少年摇头,仿佛抚慰了她几句,便转身跟上了那群羌人,蹒跚前行。羌女忙扶他,神情恭恭敬敬。倒令小乔觉得这两人不像是姐弟了。

念头一闪而过,小乔也没再多想,在身旁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离了集市,登上马车回往衙署。

看热闹的人开始议论这神秘小妇人的来历,议论了一阵,渐渐便也散去了。最后剩下那几个人还站在了原地。

姜猛道:“那妇人是何来历?竟也住晋阳衙署!莫非和那燕侯有关联?”

雕莫不语,只目送坐了那小妇人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看不到了,方收回了目光。

“头人,方才我一错眼间,看到那个少年臂上仿佛带了卑禾族的文身。”

另一个随从忽然说道。

姜猛一愣,随即面露不屑之色:“竟是卑禾人!甘仰汉人鼻息而生,被掠遭到如此羞辱,也是该当!”

卑禾人是陇西羌人中除了烧当之外的另一支大族。如今的老族长名叫原旺,执族长之杖已逾四十多年,颇具智慧,引领族人农耕建屋,渐渐改游牧为定居,人口一度也得到很大的繁衍,在湟水一带的羌人之中很有名望。只是后来,卑禾人也如同陇西的其余羌人一样,遭陈翔以及凉州刺史冯招的挤压,被迫远迁。

上月雕莫筹谋攻打上郡,曾邀卑禾族加入共同作战,却被原旺老族长婉拒。卑禾人按兵不动。失利后,姜猛提及未协同作战的卑禾族,自然感到不满。

雕莫道:“人各有志。卑禾族长德高望,不出兵也是有他的考虑。我向来敬重他。你休再胡言!”

姜猛见他如此说,才闭了口。

雕莫沉吟,眼前浮现出方才那个少年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迟疑了下,吩咐一个随从跟上去察看一下究竟。随后带了人,先出城而去。

……

小乔一下买了这二三十人的羌奴回来,管事是看不懂了。

只是夫人喜欢,做下人的自然不敢多问半句。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命这些羌奴都去洗头淋身,干净后换上汉人的衣物,每人给发了一双鞋。随后带去吃饭。每人发两个饼,粥不限。

等羌奴们吃完了饭,管事就去问小乔,预备让这些羌奴做什么。

小乔也不知道需要他们干什么。起先在集市里买回来,纯属冲动型的消费。见管事问完了话,等着自己吩咐的样子,就说,先问问他们自己,想走的就让走,不许强留。

管事傻眼了。

原来夫人没事花钱买了这么多的羌奴,就是为了放着玩儿的。

也不敢问什么,转个身,叫了个会说羌语的,真去问了。

哪些羌奴起先不敢相信自己交上了如此好运。先被顺利买走,不但穿上了衣服鞋子,还吃上了一顿饱饭。本以为已经够好了,没想到现在,那个年轻夫人竟然还放自己走了。

一开始没人相信。都面面相觑。后来确定是真的,走了十几个人,最后还剩下一半,不肯走了,说是回去也没有家人了,而且路途迢迢,未必就能活着回到湟水一带,只想留下来服侍夫人。男子十二个,女子两名。都很年轻。

管事见人赶也赶不走,再转个身,又去禀了小乔。

小乔想了下,让男的暂充杂役,女的干浆洗。实在没事儿就闲着好了,等她想起来再用。

然后又吩咐了一声,让都安排在外院,不许入内院。

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毕竟,虽然她对这些羌人没什么恶意,但保不齐别人会如何打算。

最后剩下那对姐弟。小乔吩咐管事,让给安排一个单间住,再请郎中过来给少年治伤。

管事一一应下。

……

几天之后,羌人少年的伤已经好了不少。

他自称单名爰,再次来向致谢。望着小乔的时候,双目亮晶晶的,充满了感激之色。

那天他脏乎乎的,小乔只留意到他有一双生的清亮的眼睛。没想到洗干净了,换上整齐衣衫,模样竟十分齐整。

羌人男子为纪念祖先,习惯披发,于额头横一抹额。

这个名叫爰的少年,黑发披肩,皮肤雪白,站那里如一杆修竹,若非额头眼角还带青肿痕迹,竟然有点阿弟乔慈十二三时候的样子。

小乔更觉亲切和喜欢。

只是越看,越觉得他和这个羌女不像是亲姐弟。

若非亲姐弟,那么一起被掠卖,则必有隐情。

但她也不方便追问。

何况,当日买下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她并不想多打听别人的隐情。便笑道:“你没事了就好。当日那些和你一起来的人,有些已经走了。等你养好了伤,你若想走,自管离去便是,我不会阻拦。”

……

这天晚上,春娘在房里做着针线,陪着小乔闲话。

这已经是小乔来到晋阳的第十个晚上了。

魏劭还是没有回,管事那边也没有新的消息。

不止春娘,其实小乔心里也慢慢觉得有些不对了。

春娘看了眼趴在桌案上专心致志给自己描着绣花花样的小乔,忍不住道:“女君都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男君到底何日才能回。”

小乔没接她的话。

春娘又道:“许是男君还不知道女君来了?女君反正无事,何不给男君去封信?”

小乔眼睛依旧落在花样上,终于信口般地笑道:“那么春娘你说,我给他的信里说什么好?”

春娘忙道:“便说女君思念……”

忽然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管事的声音随之而起:“西河郡来了给女君的信!”

小乔蓦地抬起眼睛,停了笔。

春娘急忙起身去接信,回来高兴地递给小乔:“也是巧了!方才婢还说让女君给男君写信,这会儿男君就给女君来了信!”

小乔接过那封以火漆打印的封入竹筒的信,取出来,展开,看了一眼,眼睫毛微微一颤,眼神便定住了。

春娘原本笑容满面,等着小乔说信上的内容。忽然见她神色有异,笑容慢慢消失了,不安地问:“出了何事?”

……

信是与魏劭同在西河郡的公孙羊写来的。

三天之前,魏劭原本决定回晋阳了,留公孙羊在西河郡防御凉州冯招。走之前却又临时起意,只带了小队的人马,和公孙羊同去勘察地形,不想遭遇一场突然袭击。

当时魏劭保护公孙羊成功出围,自己的一侧臂膀却不慎被一支□□所伤。

本以为只是皮肉轻伤,魏劭本人当时也不以为意。

但那支箭弩,是喂过□□的。幸而救治及时,也只擦破了皮肤,性命无碍。

但君侯体内余毒尚未拔尽,身体还很是虚弱,如今正在养伤。

君侯不欲让女君知晓,严令不得传信。

公孙羊却感到愧责万分,知道女君在晋阳,不敢隐瞒,特意具信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