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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回 交实情芮哥不值救 蕃客乱蛮子围开封

一提要治罪,赵桢的态度就忽然显得明朗。

当事人尚未如何,众官至此先各自动了心思。说是各自,不外乎两种:不晓得是程琳插手此事赵桢才追究,抑或谁插手此事赵桢都追究。

程琳倒颇为坦然,他为官虽也懂明哲保身的道理,可若自认无过,便势必要阐述清楚,据理不挠,这大抵是一生仕途平顺之故。

“诚如陛下所言,蕃人从南而来,多居于广州、泉州、两浙一代;从北而来,则多居于河北路;而无论南北,最终皆汇集于皇城,它处并不多见。是以陛下虽怀一片仁心,免了四京蕃客商税,但所惠之地颇窄,极难走出南薰门(东京城城门之一)。偏偏土地越小,人员越多,诸族争抢越烈,调和越难。”

赵桢漠然地看着他:“程卿家难道没有听懂朕的话?正因争抢至斯,朕才将施予辽人的恩惠纳入它国,以彰平允。”

程琳深深鞠了一躬:“陛下,平允虽善,可臣以为对待一众蕃客,存偏私之心绝无不妥。”

“你这话倒有趣,莫非平允不如偏颇?”

“偏颇不敢,权时制宜矣。”

“哦?”

“北朝的确不能与南海诸国相提并论,而削减商税,诚不该遗漏辽人。”程琳有又鞠了一躬,“臣不意说灭自己锐气的话,但天下虽大,始终宋土与北朝紧邻,且两国已然兄弟相称三十年,绝非朝生夕死之关系,那比之它国更加开恩实属应当。”

赵桢的脸上看不出认同与否。

他等了等,得不到回应,遂又将话题拉长:“陛下,可否容臣说个故事?”

赵桢颔首。

“谢陛下。”程琳于是朗声说,“陛下必定晓得梁楚浇瓜的掌故。昔梁国(战国时期魏国)与楚国邻界,两国士兵皆在边亭种瓜。梁人勤勉,种下的瓜长势强盛,楚人慵惰,其瓜长势稀落,楚人便因之妒忌梁人,忿而暗往将瓜田捣毁。梁人大怒,报于梁国大夫宋就,宋就却不许梁人报复,并派人夜中跨越国界帮楚人灌瓜,使楚瓜日美。楚王得知此事后大悦,遂以重金相谢,更决定与梁交好。”

“此所谓浇瓜之惠,老聃称之为以德报怨。”赵桢目色毫不和霁,“你专程在朝堂上讲大家都熟悉的故事,难道我朝需要对谁以德报怨?”

“陛下,恰恰相反,臣想说的正是,臣根本没有读出任何以德报怨的影子。”

赵桢淡淡笑了笑:“程卿家今日又劝朕切勿平允,又反驳老聃之论,究竟有何高见?”

“并非反驳,臣只是另瞧见几番道理。”程琳手拱得益发谦敬,“世人皆知春秋之末,梁国小①,楚国大,而梁又正值养精蓄锐,待与赵国、韩国瓜分晋国之际,额外战祸能躲则躲罢了。小国向大国表现德行,实是无奈行为,根本谈不上以德报怨,充其量算避祸就福的务实之举。而楚国身为春秋霸主,面对梁国用瓜示好便还以重金,其价值在谁看来都不相称,可这种邻国献利,百倍以还的行为,倒是从周天子至宋,做主中原者皆力行不辍的姿态。”

赵桢明知故问:“程卿家,中原可是我大宋之地,你道理中梁国楚国似乎套不到当今状况。”

程琳察觉到赵桢在给他扣帽子,不急不徐地解释道:“在今次争执上,自然辽西为楚,余国为梁,而本朝则是承载他们边亭灌瓜之沃土,任凭梁楚千般斗恶,亦只是做掌上舞罢了。”

“宋为沃土...”赵桢思量着笑道,“这话不错,可沃土之则,不正是‘王道荡荡,不偏不党’吗?”

“但陛下,便是土地亦有淮南淮北橘枳之分,怎好不偏不党呢?”程琳语气庄重,丝毫不被赵桢激到,“诚如故事所言,梁楚结怨,两边瓜田歉收;梁楚互信,两边瓜田丰产。对梁国来说,助楚浇瓜为的不是回报,而是自己有瓜;对大宋来说,歉收丰产尚在其次,只怕歉收久了,两国即会放弃耕种,届时空置下来的,则是沃土本身。”

赵桢明白这话是在提醒他:大宋重商,而海外市舶的利润,若经营恰当,“(按宋高宗的话说)所得动以百万记”,是以万勿小觑诸国间的钧权之术。

毕竟能在御街开店的蕃客,有一个算一个,皆与它国贵胄大贾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留住他们,亦是对外有所牵制。如果无法平息几国矛盾,来日牵制消失无踪,毁了朝廷颜面是轻,倘连岁末进贡都受到波及,不止难获厚利,更损毁外藩汇聚中国之盛况,实可谓得不偿失。

“故事讲得很动听。”赵桢的称赞是细雨入泥,须臾之景,不见水花,“但朕不理你有多少埋怨,诏令却早早的颁下去了,今天辽人一胡闹,朝廷便替他们添减诏令,传到余国耳中,你就不怕被外邦轻看?”

程琳:“恕臣直言,辽人那边终归能试着安抚,兹要令他们先消停一下,把话听进去,一些或明或暗的办法斟酌着来都可以。所以臣仅盼朝廷拨一些人在沿街蕃店做日夜巡检,莫让干戈再起。”

“巡检是开封府的分内事,你同朕讨什么人?”赵桢故作惊奇。

程琳心知话都讲得这般敞亮了,皇帝仍在给他钉子碰,惟有不要面子的说:“傩礼上贼人骚乱至今,开封府军巡司始终在各个巷口严守,多数坊巷每三百步便有一所军巡铺屋掌夜间巡警,未尝怠慢。但月初,皇城使王(怀节)大人,自称奉命‘挑选军巡司中最有力气的将士入皇城司’,致使开封巡检无人更替,根本挪不出多余人。”

他顿了顿,看赵桢一副记忆恍惚的模样,又补充道:“除了士卒,臣求陛下也派出几名国信所大小通事和礼宾院党项语译。窃以为,与蕃客掂斤分两,用言辞相通者更为方便,但最近两部公务似乎相当繁杂,臣调遣不动。”

国信所的主事人一向由入内内侍省都知充任,程琳这些话已经直白到算是在殿前告周成奉的状,而礼宾院归属的鸿胪寺素来不参与具体工作,最后的执行仍由礼宾院自己掌管。赵桢于是道:“往后此等小事,无需搬到朝堂上说,你去找礼宾副使赵从演解决一下即可,周成奉,你也看看国信所在忙甚么。”

①刘向在《新序》里没有记载这个故事的时间,但在别的故事中提到梁王时,梁王有召见范蠡,所以梁王应该是与范蠡同时期的魏桓子,那时候魏国尚是晋国六卿之一,还没有特别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