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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回 拒弹劾御前保风骨 斥旧闻仲淹遭鄙薄

见范仲淹不肯领情,赵桢掩埋了眼底的冷漠,压住火气,违心的说:“朕一时急切,话重了,你起来吧。”

范仲淹略有不甘,又必须听命,惟有默默起身。

赵桢无事发生似的:“实话告诉你,朕原已打算明日常朝就准许假予三司的钱物,可不巧,却收到这个。”他说着从御案上抽出一本白纸收装的奏疏,举给范仲淹看。

白纸收装,表示这是实封密疏,范仲淹用片刻调息了羞恼,沉稳地问:“莫非谏院有人不希望陛下下发钱物?”

“倒也不是。”赵桢把奏疏打开,眼珠子上下浏览过一遍,又装回纸袋中去,“因是密疏,朕不方便给你看,不过里面所载之内容,告诉你一点也无妨。”他冲周成奉一扬下巴,屏退殿中众人,独留范仲淹道:“三司有批银款,是拨给修造案替宫中园圃更换云石(大理石)用的,你知道吗?”

“臣知,大理段氏称臣以来,每年纳贡都是为了本朝能拓宽两国互市的份额。云石质美色古,无论雕刻装点皆为上品,宫中所需颇巨,仅凭段氏上贡数量并不足以支撑,便多从大理采买,而这笔钱物,实乃两国互利之处。”

赵桢颔首:“不仅如此,诸如灵璧、醒酒、莒翠等花石,都准备一并在上元节前置换了。而这本密疏称,有人中饱私囊,以本朝石料代替大理石料,上报的价钱还贵了一成,而宫中,更出现以废置殿阁花石替换新阁花石的情形。”他停顿一下,松松的笑了笑:“你明白朕为何急切不安了?”

范仲淹的方才的屈辱随着惊疑释怀少许,态度益发恭谨:“敢问陛下,密疏里可曾提到这些事是谁人所为?”

“未曾。”赵桢坦言。

范仲淹立即凝肃起来,无需言明了,任凭是谁,倘或确有其事,范讽权三司使,一定撇不清干系,或他当真没有摄入,亦算失职,拿他开刀总归错不了。“所以陛下希望臣办的事,原是为的它。”范仲淹吐露的忧虑相当沉穆,“但眼下石料都直接供给皇城里,微臣怕难以求证,若无凭借,则没法彻查。”

赵桢摆摆手:“朕再说一遍,你只需从旁纠弹讽劝,探查朕会交予别人来办。至于从何处着眼才不会打草蛇惊,你大可回去自行斟酌。”赵桢走回范仲淹身旁,在他的肩头向下拍了拍,恳切托付:“不论如何,你多尽些力,斟酌的越快越好,令其慌乱,露出马脚,朕这边方好动作。”

器重如斯,自然得视为浩荡皇恩,范仲淹郑重承诺,最迟两日内便会给个答复。他的话并未讲死,惹得赵桢面上的陈恳消失了一瞬,但旋即变作满意的笑容,将他送离了。等周成奉回来,他已愁闷的怀抱双臂,瘫在靠背上发呆。

周成奉不敢打扰,安静的整理御案上被皇帝翻乱的扎子。

赵桢耗费心力的脑袋,逐渐放低,难以自拔的,沉溺在周成奉为替他驱冷捧上来的一炉兜纳香舒缓而温甘的气息中。火微常燃,慈悲易悟,他不自觉忽视了消亡的时间,只想偷静养闲。

这样休息片刻,他突然意识到似的,闭着眼问:“后面奏对的人呢?”

“没有别人啦。”周成奉答。

赵桢点点头,睁开眼,双瞳从桌案缓缓移到他身上,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沉重的眼睑又垂了下去。周成奉时刻绷紧神弦,见状以为自己出了纰漏,赶紧趁机陪笑探口风:“官家累了的话,不如先在旁边躺一躺,坐着多不舒服。”

赵桢没有理睬,但周成奉感觉他听进耳朵了。须臾过后,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顶着倦意自言自语:“罢了罢了,迟早要去的。”

周成奉忙问:“官家去哪里,奴婢下去备辇。”

赵桢拿起刚才没给范仲淹看的那封密疏,望着太过规整稍显压力的御案,一脸的莫可奈何:“坤宁殿。”

与他同样莫可奈何的,是通往坤宁殿的挟道。似乎连寒气都厌弃了它,在它体内逃窜的速度比在宫墙外要快,盲乱地撞开辇官的衣衫,使他们冻,使他们抖。周成奉将他们盯得很紧,再冻,再抖,也不可以让赵桢有所察觉。

他吩咐辇轿停在玉阶前,用脚踢开一根被风刀削裂的断枝,扶赵桢走进殿门。他没有料到,坤宁殿却忙得很,除了馥芝其余嫔嫱都到齐了,连带穆青阁那两个红霞帔在内,一个个皆在主殿里正襟危坐。

以颢蓁懒于应付妃嫔的性子来说,此番情景甚是少见。

众人见赵桢进来,纷纷万福施礼,颢蓁让到一旁,其余人迎他坐到主位。赵桢瞧在座神色各异,而颢蓁脸越来越青,全不搭理他,便疑心她又在小题大做,遂不太想过问细节,只同嫔妃们草草寒暄几句后就打发她们退下。

他刚说完,颢蓁当即否决:“本殿还有话未过问,你们别急着回去。”她唤来鸢姒,吩咐其带嫔御们至偏殿休息,又对惜墨道:“你趁这空当儿,先将东西一一查对过,若有差漏,悉数报知于我。”

赵桢看她态度骄慢,十分不讨喜,待无人时,终于忍不住道:“你要查对甚么?”

“没什么。”颢蓁并不瞧他,只照实答复,“陛下今早拨给她们的腊月赏赐罢了。”

赵桢不明所以:“为何?”

颢蓁眼睛盯着穿透殿窗撒在地上,消融了锋芒的白光:“妾身有妾身的份内之举,不劳过问。”

赵桢哼了一声,讥诮道:“什么你都份内,真不知你是皇后抑或内侍监。”

颢蓁嘴角微扬,语调清冷如故:“现在这里只得妾身一个,陛下没必要做张做智的,如若想扮好人,妾身大可把她们叫回来,让陛下扮个痛快。”

“得得得,我懒得同你吵。”赵桢拿出头先那封密疏,拍到扶几上,“你横是先答我一个问题,这是怎么个事!”

颢蓁伸手把它从几案上抽了过来,扫了一眼又原封不动放回去,轻悠悠的说:“妾身已身负不少罪过,没胆子再拆密疏奏议。”

“我拿给你,自不会治罪。”

颢蓁稍稍侧过脸,恭敬却不无讽刺地垂首道:“那可得谢陛下泽深恩重。”

她打开扎子,用姣丽的笑容掩盖着眼底的一丝胆憷。颢蓁位居坤宁,但平日能接触到密疏的机会十分稀少,以前赵桢将朝上琐事告知她一二已是极限,想必今次形势不妙,否则上疏绝无可能过她的手。

因而她嘴上逞强,眼睛却不敢看漏掉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