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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回 口碜话沈氏吐心声 朝臣劝赵祯不肯歇

自掌权至今,赵祯甚少罢朝,分明兢兢业业,却被嫌“小事”,他委实气不过,忍不住抱怨道:“朕有幸得先帝托付皇位,一日二日虽万几之重①,也从不言累,只因这些都是我大宋百姓的事,百姓的事何以言小?更何况,这个把月京东路的百姓连饭都吃不上,朕身为皇帝,岂敢只顾贪图享乐?”

为证明自己的清俭勤政,他又补充:“说出来你兴许不信,朕现在用膳,随意吃点环饼,葱油煎些豆腐便打发了。”

说着,赵祯从御座上站起来,走到吕夷简面前:“你看朕一身常服,两川岁贡被朕免去大半,为再省钱开仓济粮,尚服局按例每月制的新衣裳,朕都让她们用缯缣(一般的丝绢)替代。”又指着裤子说:“这条裤子早已洗得失了颜色,尚美人不晓得拿它几次打趣。”

他回过头,从案边端起身边装点心的瓷楪道:“此前用膳的时候,朕瞧见食器里头有虫子,便悄悄拨了拨饭食将其掩住,怕的是因为一点点疏失,那些小内侍就通通会被责罚。朕每日是这样在宫里做清苦皇帝,你们在宫外呢,肉山脯林的蹧跶日子,你还看不惯。怎的,不挑些朕的欠缺,就嫌你宰相是白当的?”

吕夷简默默听他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套,心里笑他资浅齿少,到底太年轻,嘴上阿谀:“陛下恕罪,臣等都知陛下孝以奉先,俭以临下。今日上朝前,范讽还与臣感慨,自古的圣贤大德,的确少有人能做到如陛下一般。”

“唉,别胡乱奉承朕,没用,安守宰执的本分吧。”赵祯摆摆手,心情稍稍平复了一点,自嘲似的摇摇头,“全赖你说这些章奏是小事,朕才偶尔和你念叨念叨,让你清楚朕的苦心,否则朕根本不愿开口。你可不要对外去讲,倒显得朕在浮显功劳,只图名声似的。”

“陛下辛劳臣等皆看在眼里,绝非浮名。”

赵祯坐回御座,随手拿起一杆削束鼠须笔准备批阅奏疏:“你既懂了,就退下吧。”

吕夷简站着不动。

“还有何事?”

“臣仍盼陛下能削减视朝次数。”

赵祯把笔往桌上一扔,向后一靠:“有完没完了?”

吕夷简作揖道:“烦请陛下听臣一言。”

“一言,说完快走!”

“昨日朝堂,臣虽以百官身体为由,想必以陛下明察,早已猜到那是借口。”

“说完了?”

“窃闻近来后宫纷乱无章,有人议论都乃陛下无暇分身所致,臣为遮掩...”

赵祯瞪了他一眼打断道:“谁议论的?”

吕夷简深吸一口气,应对道:“前天两人,昨天三人,今天四人,陛下只管追究说话人,却不理睬话中事,人自会越来越多,他日五人六人七人,乃至朝野皆知不远矣。”

赵祯把气哄哄的目光挪开,冷冰冰的说:“后宫女眷由皇后关照,轮不到他们操心。”

“原该如此,可若今时皇后便是乱源…”吕夷简沉声说。

赵祯的脸瞬间阴了下来,缓缓道:“你可知你在妄议朕的家事?”

“臣不敢,但皇后所为牵涉过广,再不加以规劝,届时便不是家事,臣恐陛下有失表率臣民之职。”

赵祯很恼火,倒不为颢蓁,而为朝臣试图管闲事管到妃嫔去,那他这皇帝未满太容易被人把控。他顿了顿,转而将最近的质疑都吐出来:“宰相不觉得管太多了吗?你有这功夫,傩礼杀人过去多少天,贼匪还没抓住,怎不见你出声?”

“审讯五百侲子时,臣曾想在旁听一听,不料被拦住了。”

“笑话,谁人拦得住你?”

“枢密副使蔡大人,蔡大人说此事陛下已全权交付开封府与枢密院,臣不便介入。”

蔡齐?赵祯没想到吕夷简真能给出个人名,遂改口问:“那朕让你追查赠太后砚台的人,太后开仓赈灾的钱路,你查哪儿去了?”

“已有眉目,不过少些凭据,贸然指名,有诓诬之嫌。”

赵祯冷笑:“卸责倒干净。”

“臣句句属实。”

赵祯打心底里不信,但瞅吕夷简一幅坦然自若的面孔,他知道老家伙定是早有准备,继续追问,还能交出别的人名。他用带着怀疑的口吻说:“就当你所言非虚,那些事暂且放一边。可吕夷简,朕有些不懂,你最近的上疏,似乎都在针对皇后…”他在后字上拉长音,等吕夷简接话。

吕夷简目光深邃的望着御案,不肯回答。

赵祯觑眼盯着他:“你有事隐瞒?”

吕夷简腰弯得更深了:“恕臣不能直言。”

赵祯威胁道:“你不说,朕便以官员挟私,弹劾不实的罪治你。”

依律例,原本纠弹的官员若诬告他人,则会被判反坐之刑。所谓反坐,即你如何诓诬的别人,便给你如何判刑。但吕夷简控告颢蓁扰乱后宫,颢蓁是皇后,不大好判。倘按一般反坐之刑,则吕夷简家中部曲(奴仆),奴婢将被流放,他自己亦可能杖二百,徒二年。

吕夷简表情不变的叹了口气,说:“既然陛下执意要听,臣惟有据实以告。上个月初八,皇后突然将自己锁在坤宁殿里,外界便生出诸多揣测,当中流传最广的一条是...”话到一半,他还是闭上了嘴。

“是什么?”赵祯追问。

“外界以为...”吕夷简停下来,断了好一阵才继续说,“是因皇后一怒之下便批(掌掴)了陛下面颊,伤到上颈,拒不认错,乖戾使性才至如此。”

那一日的情形突然又被提起,原本的秘密居然在他一不留神之间传到外头,赵祯“腾”的涨红了脸,脑子也跟着乱起来。片刻后,他故作镇定的放下四个字:“无中生有。”并替颢蓁辩解:“皇后分明为参禅而闭殿,你看,连崇真寺的太妃都被她请回宫讲习佛经了。”

吕夷简依旧表情凝重看着御案,不发一语。

赵祯恐他不信,添抹道:“宫外最爱对皇家妄自揣测,纵是官本的剧目,里头也大都是胡编乱造的故事,这道理还用朕讲吗?无稽之言勿听,你更不该借此便对皇后处处有所指。”

“是臣思虑不周。”吕夷简沉缓的语气中丝毫没有思虑不周的意思。

赵祯点点头,看起来有些心虚:“这次算了,以后别净跟外人吠影吠声的,君臣间还得得为无谓的话费劲解释。成,退下吧。”

吕夷简告退,出殿门。

外面不知何时刮起大风,才在温暖的殿里出了汗,他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走了两步,吕夷简突然站在原地,回首扫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人。

①“万几”指帝王日常处理的纷繁的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