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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雪才要说姐姐这不是来了么?

没承想怀夫人张口便道:“你姐姐要是没事,是断不肯来上房的,这叫无事不登三宝殿。”

一袭话堵得怀雪面红耳赤,益发张不了口,这便是她的母亲,一个伶牙俐齿极其厉害的夫人,有时,她甚至于有怀疑过,她是她生得么?

还是她是被拣了来的。

但她却又是她生的,母亲这远山眉、丹凤眼,活脱脱的传给了她,所以刻薄起她来,从来打着你是我肚里落下的一块肉……不留半分情面。

“好了,好了,难得玉儿肯来,你也不问问她想说些什么。”还是怀大学士,到底是斯文人的作派,在怀雪看来,虽然有些陌生,却也不是那么难以亲近。

怀雪:“是为了冯表姐一事来的。”

怀大学士:“我跟你母亲都很心疼你表姐,只要你愿意,我们都照办。”

怀雪见父亲满口应允,点了点头便要辞出,怀夫人冷不防冒了一句:“瞧见了没?这丫头有多不懂事,没一个谢字也罢了,在上房坐不到片刻就拔腿要走。”

见怀大学士一脸沉默不吱声,怀夫人又提高了声音:“难不成这屋里有老虎不成。”

怀珏这时忽然仰起脸,天真地说道:“宅子里的人都说姐姐怕娘,如见了母老虎。”

这下可好,怀珏本是童言无忌却如捅了马蜂窝,怀夫人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便拽住怀雪,挥泪如雨:“自我回来后,哪日不是好吃好喝将姑娘当菩萨供着,偏姑娘一个不高兴就拿脸色给我看,我这亲娘老子,比人家后妈还不如,竟成了母老虎……可我这做娘的若不守住你父亲,你们姐弟俩能有今天?”

怀大学士越听,越觉这话有些不是滋味,十分挂不住,也跟着下了炕,上前去劝怀夫人:“在孩子跟前,你都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胡说,”怀夫人见怀雪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情知,这回又将话说重了,怎么每回跟女儿说话,总将话说差了。

世人都道是母女连心,可她们这一对母女,上一世里是不是有仇,总不跟她亲。

冯表姐听到吵闹声,连忙从一旁的偏厅走出来,才要劝上两句,怀夫人指着冯表姐道:“瞧瞧你表姐,哪样不是人尖,不论容貌长相还有心思,亏你白生在这学士府了,你呀!就这死性子,等着吃亏罢!”

“罢罢罢!这家里真是住不得了,左不过你们三个嫌着我一个,”怀雪眼瞅着冯表姐来劝,便趁空摔开怀夫人的手,头也不回便往自个住的屋子走去。

“玉儿,莫跟你母亲使意气,老宅子没几个人,住着荒。”还是冯表姐了解她,一心一意想搬回老宅子,既然她都知道,怀雪便不搭理,径直开了箱笼,翻箱倒柜收拾衣裳。

“我本想接你去我家里住几日,但你是知道的,自我娘去逝后,我爹娶了那个小妖精回来,没一刻安心,若你不嫌我烦,我便搬去陪你住几日。”

“表姐――”怀雪闻言这才伏在冯表姐的身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冯表姐叹了口气,一面打发丫环替怀雪拎包袱,一面劝道:“唉!今儿也真是为难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最亲近的人往往伤彼此最深。

马车载着怀雪与冯表姐摇摇晃晃出了学士府往城南走去,怀家的老宅子便位于渡桥头不远处的湄坞,怀雪因堵的慌,便掀了车帘,彼时一阵细雨夹杂着飘落的梨花吹了进来,沾湿了薄薄的春衫,一片凉意,她不觉惊叫了一声:“我的伞不见了。”

“你别总一惊一乍的吓唬人,”冯表姐虽觉出这一趟门达到了目的,但当中总是七拐八扭弯不顺遂,正想清清净净理一理思绪,却为怀雪这突然其来的一叫惊了下。

“停车,停车,我要去找我的伞。”冯表姐晓得怀雪是那种说到便要做到的性子,只得跟在怀雪身后,陪着她瞎胡闹:“不就是一把伞么?我送你十把成不?还是杭绸织的。”

“凭你一百把、一千把也抵不过这一把,上头有老太爷亲笔提的字,是他老人家临终前写给我的。”

“我说呢!又是老太爷的,还临终前……”那么沉重,冯表姐开始有些能够体会怀夫人的心情,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如老太太、老太爷两个有份量。

怀家老宅子是一座三进的四合院,寻常的大户人家,并无特别之处,只因怀家老太太是南边的人,四合院的围墙俱饰以苏式彩画,极其玲珑雅致,在湄坞一带颇有名气。

怀雪打小便生长在这片四角围合的天地里,无论是蹒跚学步,还是呀呀学语,她每每张口唤的都不是亲爹亲娘,而是老太爷、老太太……若非是亲身经历过,旁的人很难体会他们祖孙之间那份隔代的亲昵。

但是冯表姐却懂得。

记得她的生母去逝后,怀老太太担心她受委屈,隔三差五总将她接了过来,童年有大半的日子是与怀雪一块在这老宅子度过的。

一个月过去,她见怀雪每每忆起那把红油伞总是耿耿于怀,心道劝也是白劝,又寻思着这两日她得进宫到内务府递选秀名牌,不如就让怀雪陪着一同起往,顺道散散心:“走,陪我进宫。”

怀雪歪在香枕上摇了摇头:“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想跟家待着。”

冯表姐索性将藕荷色的绸被一揭,突然其来的凉意冻得怀雪瑟瑟发抖,她不得抱着胳膊坐了起来,铺天盖地的衣裳便如雨点一般飞了过来,落在绣榻上,却是冯表姐强逼着她梳妆打扮,有些霸道不讲理,可她喜欢被亲近的人管束着。

一直以来,怀雪都是那种很孤单,也很被动的人。

因为从小父母不在身边,老太爷那时还在任上,老太太又有操持不完的家务人情,虽然极其疼她,也只能在她晨昏定醒那刻,陪着她多说一会儿子话。

她便习惯了等待、习惯了被安排。

也仅限于亲近的人。

就算如今老太爷和老太太先后走了,亲生父母显然被排斥在外,于是,冯表姐于她而言便是最亲近的人,虽然很不想去,但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冯表姐也要离开她进宫,便强打着精神陪她入宫。

待怀雪姐妹二人坐上华盖香车,听得坠于车壁的马头檐铃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碰响声,冯表姐一路忐忑,踌躇不安;怀雪则鼻塞声重,想是有些受寒,但因此时尚未发热,还如常人一般,便握住冯表姐的手,宽解道:“表姐就不必担心了,父亲既然都应承下来,今儿必将你的名牌列入士大夫家小姐选秀的行列。”

“承你吉言。”

马车在大瀛宫腰门前供车马出入的庭院停了下来,早有内务府派来的宫人在朱漆的宫门前设了围屏,置了案几,摆着两只大盘,其中朱漆的大盘搁着士大夫家小姐的名牌,略小一圈的填漆托盘则搁着出生于内务府的医科、工科等小姐的名牌。

适有六局封书尚宫执笔问冯表姐道:“你是哪家小姐?父亲是谁?官职如何?”

冯表姐犹豫了会儿,正欲回翰林院怀大学士之养女,怀雪却抢在前头,替她回道:“家姐年芳十八,翰林院怀大学士之女。”

……

待姐妹二人递了名牌出来,见事情有着出忽预料的顺利,彼此会心一笑,冯表姐才要好好答谢怀雪,冷不防响起一阵男子戏谑的声音:“还等不及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嫂子便送上门来了。”

姐妹二人闻言均愣了下,今日前来选秀的俱是未出阁的闺秀,何曾有早已出嫁的妇人,因纷纷将目光望向那说话的人,冯表家犹可,只嘟哝了一句‘什么嫂子’,怀雪见了沈天放与荣帝,如见了活阎王,当即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玉儿,这是怎么回事?”

冯表姐见怀雪直往自个儿身后钻寻求庇护,又见沈天放与荣帝两个盯着她二人直瞧,心里隐约有些明白,当即将怀雪拽了出来,指着他二人道:“他们是不是欺负你!?”

若非是前些个日子家里乱轰轰的,忙着迁回老宅子,她必将此事告诉冯表姐,再后来,她又因失魂落魄的惦记着那把丢失了的红油伞,便将此事彻底丢在脑后。

如今无端被人提起,好比这四月晴好的天空闪过惊雷,如今后知后觉的回想起当日的情形,怀雪岂止是羞得面耳赤,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我,那个,他们,他、他、他――”

吱吱唔唔说不明白。

冯表姐越发肯定心中所想,连忙叉腰上前啐了沈天放一口,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不要脸的臭男人,谁借你熊心豹子胆,竟敢打我表妹的主意。”

“哟喝!”自沈天放混迹帝都这么些年,漫说有人敢往他脸上吐唾沫腥子,便是说话略嫌重了点,他都从不肯放过而是还以十倍的颜色。

如今倒好,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小娘们儿尽让他颜面无存……沈天放挽了衣袖,磨拳擦掌正要教训冯表姐,却见这她指着自己的玉指细如削葱根,一张翕动的小口红若含朱丹,两只细长的虎睛石耳坠子悬于粉红的两颊直打千儿,心中不尤惊道,这女子还真一朵扎人的玫瑰花,泼辣又可爱。

她不仅有生得倾人城国的容貌,更有打抱不平的魄力,较之身旁一脸怯弱,又尚未长开的小姑娘,不知多有趣了,连忙收回拳头,一面拭去面上的污秽,一面降低了声音:“想是这位小姐见我生得过于油头粉面了些,便当我是那好色的登徒子。”

冯表姐冷哼了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还不快快招来?”

沈天放先是点头,忽又干笑了两声,见四下里开始有人涌了过来看热闹,便径直凑到冯表姐的耳畔:“小姐虽然护犊心切,想必更爱惜令妹的名节。”

言下之意,‘难道你非得逼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当日之事’。

见冯表姐有了那么片刻的犹豫,沈天放如吹气一般在她耳畔又絮语道:“不如寻一处馆子,由我扯头作东道,一是给小姐消消气,二是给令表妹压压惊。”

冯表姐又啐了口:“少来这套。”

她口内虽是拒绝,眼中却分明流露着极想解开当日之事的好奇心,沈天放又暗中拉了下冯表姐的衣袖,指着荣帝道:“你可知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冯表姐偏了头望向荣帝,但见荣帝虽未若沈天放生得俊俏,一袭青衫,身量极高,更兼其目光深邃如炬,却也是仪表堂堂之辈。

“难道是他?”

沈天放故弄玄虚的吁了声:“小声点,放跑了他,令表妹这终身便白白托付了。”

这还了得!

冯表姐原只当怀雪偶有出门路遇轻薄之徒,左不过是被人调戏,哪里有想到她竟是招了人的道,若果真如这痞子所言,玉儿多半是被这道貌岸然伪君子给、给玷污了。

尽管,冯表姐克制着自己竭力不往坏的那方面去想,可随着沈天放不断扩大的暗示,以及怀雪一声不吭躲在她的身后,还有不断围过来的人群,这都给了她一种空前的压力与错觉。

生米已煮成熟饭。

怀雪迫于名节有苦说不出,竟是吃了哑巴亏。

若果真如此,却如这痞子所说张扬不得,她只得先稳住他们俩,从长计议,因而压低了声音:“好,渡桥头楼外楼雅间。”

沈天放自是满口应允。

怀雪见冯表姐答应了沈天放,连忙表示不愿同去,冯表姐急了,很想吼怀雪这都什么时候了,可一想到表妹受尽了委屈,耐着性子道:“地方是咱们常去的,我会悄悄命丫头多叫些人,你莫怕,有表姐在,一定会替你作主。”

怀雪心道,当日虽是被这两个人合伙起来欺负,也合该教训他们一番,但要惊动这么些人,只恐惹出事非,仍是摆手道:“算了,都过去了。”

“你倒是想得开!”

冯表姐终于按捺不住先吼了怀雪一句,又冲候在不远处的丫环招手,命她二人架着怀雪先过去,这里又生恐荣帝开溜,便向沈天放说道:“我坐你们的车一同过去,待事情解决之后,短不了你的好处。”

沈天放:“没有车,只有马,你能骑不?”

冯表姐:“我不会骑马?”

沈天放心里当即便打起小算盘:“我原想着与他共骑一乘,让你独自骑了我的马,省得你说我轻薄你,偏你又不会,要么你与他共骑一乘看着他,要么与我共骑一乘,咱们一同看着他。”

冯表姐当然不肯就范,坚决道:“不行!”

沈天放只得故作为难的摇了摇头:“人跑了可别怨我,令表妹――”

冯表姐虽不情愿,可低头一想又觉得沈天放说得极其在理,便默许与他共骑一乘,这沈天放方忍着暴笑走向荣帝,拉着他的衣袖催促着上马:“人家姐姐找上门来了,你好歹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