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殿内却被朱砂红的灯笼照得通透，宫靴走在上面，发出有节奏的奇怪的声响，一切，都似乎预示着今夜不寻常的相遇。
狭长的甬道充满檀香的绵绵气息，朱砂红的灯笼挑成两列，将整个寝宫照得华丽而辉煌。
两壁有白玉雕刻而成的桃花图案，在橘红火焰的漫射下，氤氲成桃林的幻境。
我在幻境中穿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胸中荡漾。
“谁？”
寂静的寝宫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我微微俯身，道：“儿臣参见父皇。”
“进来吧。”声音低沉而威严。
我款款而入。
寝宫内燃着几根红烛，将阴翳的黑暗一扫而空。
龙榻上半卧着身着单衣的皇帝，旁侧，侍立着慕锦添和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侍卫。
我上前一步，道：“父皇久病，儿臣却一直因故未来探视，心中不安，今日特来看望。不知父皇龙体如何？”
皇帝似乎并未听到我说的话，目光灼灼望着我，口中喃喃道：“阿雪，你终于来看我了！”
啊？
怎么？皇帝竟然什么都能看到！
他难道神志不清，竟然把我错当认了皇后端木傲雪！
那他为何又要装作不可视物？！
我欲要分辨，却见慕锦添冲我连使眼色，我就静默不答。
“雪……”皇帝身子前倾，将手臂向我伸来，似乎要抓住一缕永远也握不住的幽魂。
我上前一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皇帝眼中有泪花涌出，紧紧抱住我的手臂，道：“十九年前，朕在西陵国御花园与你相遇，你绝妙的舞姿和恬美的笑靥深深吸引了我，朕发誓非你莫娶！但回来后左思右想，却终于明白自己仅仅是亓国一个不受重用的小小的楚南王，想要娶到尊贵的西陵国公主简直是异想天开！为了得到梦中的佳侣，我设计取得卫国公主杨冰岚的爱慕，并欲要凭借卫国王的拥护而得到皇位，但却没想到你的父皇已经迫不及待的将你赐婚给大氏皇帝夙鸢！你大婚当夜，我喝的烂醉……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得到了你！可是，得到了你的身，却永远也得不到你的心……”皇帝已是老泪纵横：“我突破皇族大臣的重重阻挠，立你为后，又将大氏皇权交付与你，你可却永远也不肯原谅朕！世上若有后悔药，朕即使搭上这条老命，即刻死去，也……”
话说到这里，却嘎然而止，皇帝将我推开，冷冷道：“你不是阿雪？你是谁？”
好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今日，即使玉石俱焚，也绝不放过这个绝好的复仇时机！
我趁其不备，将头上金簪拔下，握在手掌中。
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呼唤：哎，等等，他说的那个深深后悔的事倒是到底是什么？莫非和我父皇之死有关？
忍了这么久，也不在这一时半刻！
想至此，我微微躬身，道：“是，我不是端木傲雪，我是她的女儿舞阳公主夙凰。”
“夙凰？舞阳公主？”皇帝似沉在噩梦中，刹时惊叫起来，但随后又似从梦中惊醒，冷冷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可是病得糊涂了？
我微微笑道：“儿臣，是来看望父皇的。”
“你过来……”他苍老的声音似乎有些悲凉。
“儿臣遵命。”
我说着，将手中金簪用力握了握，朝皇帝一步步靠了过去。
这枚金簪，正是皇帝赐给我的南海珠钗，被我将簪柄磨得似匕首一般锋利，此时，正湿津津躺在我手中。
宫靴在地面上发出奇怪的“笃笃”声。
随着我的渐行渐近，皇帝面上现出惊惧的表情，似从梦中惊醒，叫道：“不要往前……你，就站在那里！”
随着这句话出来，皇帝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大口的鲜血不断喷射出来，在胸前晕成了朵朵殷红的牡丹。
“皇上，您千万不可动了元气，否则病灶将会提前恶化。”慕锦添的话依旧是温雅动人，可我在其眼眸中看到了一丝冷厉狡黠之光。
是他吗？在皇帝的药碗中加入了不该用的药！
“烨儿……还没有来吗？”皇帝声音低了下来，似乎呼吸都十分困难。
“睿王被幽禁乾元殿，行动不便，近来和陛下一般也有咳血症状……”慕锦添徐徐道。
皇帝喉中似呼了一句什么，身子猛地坐了起来，披头散发大睁着双眼，那情状看起来甚为骇人。
慕锦添朝身旁侍卫使了一个眼色。
我心中大喜：原来此地的三个人竟然都是自己人！
心中释然，握了金簪，我朝皇帝悄悄靠近。
眼看得已经逼近，忽听得殿外有人呼道：“父皇……”
慕锦添双目猛地迸出炽烈的光来，朝侍卫做出了“杀”的信号。
在这一刻，我却用只有我俩听到的声音低低叫道：“且慢……”
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皆因――来者是夙烨！
“父皇……”
随着这声唤，夙烨跌跌撞撞奔了进来。
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头发也披着，神态凄惶，眸中似有云雾升起。
我从未见过夙烨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竟有种酸涩的感觉涌起。
夙烨看到我和慕锦添在侧，似乎是吃了一惊，但当看到病榻上的皇帝时，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了，一下子扑到病榻旁，“扑通”一声跪下，朝皇帝道：“父皇，不孝儿臣来迟。”
“烨儿，过来……”皇帝面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慈祥的微笑。
夙烨站起来，朝皇帝走去。
在皇帝颤抖的手抚摸到夙烨的鬓发和身躯时，夙烨因为戒备、敌意而倔强僵着的身躯终于松弛了下来。
“烨儿，朕对不起你！”皇帝的话语有些微哽咽。
夙烨沉声道：“父皇胸怀雄图伟略，利用各种超与常人的手段登上皇位，并夷服四方；父皇有皇子嗣一十八名，有七位不满十岁就夭折，三人成年后却在英年早逝，隐太子夙皓因谋反罪名被贬为庶民，流放途中故去，儿臣不孝，如今被囚于乾元殿中，但父皇尚有六名忠孝两全的皇子，日后可委以重任；自古美女爱英雄，父皇在少年时，不仅得到了前朝皇后、西陵国公主端木傲雪为后，又得到了南越国公主尤凤仪的倾心，而且，父皇最大的功绩，就是得到了卫国公主杨冰岚的一见钟情以身相许，从此，这世上就多了夙烨这个叱咤风云、恶名昭着的皇家私生子……”
“烨儿，不要再说了！”皇帝用力呼出这句时，有鲜血从胸腔不断喷出，刹时抖做一团。
“父皇……”夙烨惊叫着，上前扶住皇帝。
“朕知道你恨我……”皇帝说着，竟挣脱了夙烨的双臂，跌到龙塌下，夙烨惊慌间伸手去扶，却见皇帝跪在地上，朝他叩首，道：“朕负罪你十九年！朕对不起你……”
“父皇……”夙烨将皇帝拥住，声音竟有些哽咽。
皇帝仿若自语，道：“朕中了端木傲雪的蛊！朕因为做过一件极对不起她之事，自登基来，事事都听从于她的建议……朕就要死了，却为身后事而忧虑得夜不成寐……”
夙烨道：“父皇为大氏江山社稷殚精竭虑，儿臣虽因身世有过怨言，但心里都明白作为一国之君的责任与无奈。”
皇帝喘得更厉害了，强自道：“当年，朕欲得到卫国支持，骗取了你母妃一颗芳心，却卑鄙而残忍地灭了她的母国，致使你出生即被遗弃，八岁又成了亡国奴隶……朕至死才明白，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和你的母妃啊！为了补偿朕对你们母子的亏欠，更是为了大氏百姓，朕临死前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说至此，皇帝朝殿外高呼道：“罗弈、高怀德入殿听命……”
皇帝朝殿外叫道：“罗弈、高怀德入殿听命……
听皇帝呼出靖国公罗弈的名字，冷汗从我额上涔涔而落。
好狡猾的皇帝！看似沉入弥留之际，竟然在看似平静的宫殿内布下天罗地网！方才倘若一个不慎，自己和慕锦添将被陷入一场惊心动魄的险局之中！
正在想，皇帝对我们几个道：“朕即将颁布一道圣旨，你们先到侧殿暂时回避。”
我、慕锦添、夙烨齐声告退，从侧门往后殿而去。
已是深夜，守殿的侍卫在不远处的宫墙下避雨，侧殿一片静谧。
走了一阵，却发现夙烨并未跟上，我回头去看，见他匿于窗下的暗影里，正侧耳倾听。
我趁慕锦添不备，也悄悄返了回来，躲至宫墙另一侧。
寝宫内，皇帝和罗弈、高怀德的声音清晰可闻。
“罗弈，你是朕最信任的大臣，今日选你做个历史的见证――朕要颁布此生最后一道圣旨。”皇帝的声音。
罗弈“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皇者，大也；帝者，德象天地。皇帝既是天地，就是万物之主！陛下定能万岁万岁！万寿无疆！”
“皇帝也是人，是人都会有生死存亡。朕的寿限，朕自有知。”皇帝说罢，对高怀德道：“高怀德，你自登基以来就一直追随朕，朕如今寿限将尽，最后一道圣旨交由你来述写。”
????，似高怀德展开明黄色的绫锦。
皇帝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今朕在位十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朕自幼读书于古今，又年力盛时，用兵临戎之事，皆所优为。十年间，安抚海内，夷服四方，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至。睿王夙烨，孝友宽简，才智卓绝；初涉政事，进退有度；身怀雄才大略，深肖朕躬。可以承宗庙，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谨告天地，宗庙，社稷。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海内，咸使闻知。
钦此！
嘉尧十二年四月十八”
听到皇帝将传位与夙烨，不知为何，我眼角湿漉漉的有泪淌下。
泪眼模糊中，我看到有个黑影朝寝宫窜去，心中一动，紧随而上。
殿内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皇帝静静地躺在榻上，眼睛微阖，口中喘息越发沉重。
“父皇……”
夙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听那声音竟然有些微哽咽。
沉入弥留之中的皇帝，本已渐渐散去光亮的眼睛猛的又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微微笑道：“烨儿，朕就知道你会来送父皇……父皇唤退了左右和侍卫，就等你一个人来……”
夙烨跪伏上去，牵了皇帝的手，流泪道：“父皇，儿臣不孝！儿臣这十年来追随父皇南征北战，虽外表放浪不羁，但内心里却时时怨恨父皇和母妃没有在出生时就将儿臣杀死……儿臣恨不能……”
“烨儿……是父皇对不起你们母子，父皇立你为帝，是为了大氏千万百姓，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把帝位留给朕最心疼最爱的儿子！”皇帝眼中尽是不舍，但终于狠了狠心，用尽浑身力气道：“赶快起来！不要在此处久留，以防有奸人嫁祸于你……”
嫁祸？
是啊！皇帝病危，遗旨中指定要继承皇位的那个儿子就在榻前，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怕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那“谋篡皇位”的罪名！
“父皇……”夙烨起身，却不肯离去。
“烨儿，父皇会在阴间为你祈福！”皇帝用尽浑身力量喊出这句话，脸色突变：“烨儿，快走！有人来了！”
我这才注意到，有金色的织锦宫袍在不远处的暗影里闪，朱砂红灯笼的照在上面，泛出云霞般灿烂的光芒来。
不好！皇帝竟然在弥留之际神奇地听到了皇后的脚步声！
不假思索，我疾步奔入寝宫，对夙烨道：“快走！皇后来了！”
夙烨大惊，终于起身，再最后看了皇帝一眼，一颗清泪缓缓落下。
“烨儿，日后登基，你就立舞阳公主为后吧，朕看得出――她是真心爱你的，而且娶了她，你会……”话未说完，皇帝脸色突变，身子缓缓往后倒去。
“父皇――”夙烨惊叫道。
“你要是理智点，就赶快离开这里！”我一把握住夙烨的手，拖着他躲入侧殿。
刚一踏入侧殿的门，就听得有声音从身后传来：“三郎……”
听声音，来者正是皇后。
我紧紧握住夙烨的手，将身子趴在宫墙上，倾听。
“三郎……”
皇后温婉的声音竟有些微的颤抖。
我踮起脚尖去看，殿门没有关严，从我这里正好可以看到皇后的侧影。
妙曼的身姿在烛影下摇曳，美得似那堕落凡尘的仙子，又哀伤得似天上人间的织女。
皇后双手颤抖着缓缓伸出，当触拂到皇帝尚睁着的眼皮上，手下一颤，面上虽挂着微笑，但眼泪已涔涔而下。
“三郎，你终于走了……”她低低说着，全身都瘫软下来，“扑通”一声跪伏在龙塌前，拥住皇帝尚有体温的身子，将脸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