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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秋末冬初,人下到水中尚来不及思索便被微凉的水温所困。河水漫过周身浸透外衣,一接触到皮肤方才发现竟是透骨的凉。夜风一吹,止不住跟着打颤。

水中寒气像是有了生命,死死往你骨头缝里钻。

大花被秦若吓的血色全无的脸孔又结出层羸弱的白。

昔日热闹的村庄自流匪过后空寂荡寥,别说是人就是动物都不会再往这处多探一寸。为今便成了孤坟野冢,游魂聚集之所。

万籁俱寂。

河水静谧。可被秦若推下水的大花扰乱了河中渺波。被凉气侵蚀,大花腿脚并用划拉了两下。这番举措纯粹是毫无意义,又身不由己做出的行为。

波光微澜的湖面便如被打碎的镜面,骤然碎裂。

掌拍水波,滴水如铃。

被大花溅起的水花跃出河面,再落回河中。一滴,便是耳畔唯一听到的声响。

静夜悠长,孤寂冷清的村落宛如被这滴水花打开的另一重天地,霎时促织高喝,虫鸣鸟语。

大花神魂俱飞,双股战战。

她怕是见了鬼……

这如今只剩孤坟的桃源村,竟是人影绰绰,生机盎然。冷水入骨也阻止不了大花眼前画面。

沿着河道的杨柳抽了新芽,齐家大妞挎了洗衣盆正朝着他们走来。

齐思素来朗利。辫子斜扎搭在胸前,袖口一挽便露出截白生生的腕子。裙裾飞扬,深衣缥缈。那人隔着几颗倒垂杨柳,伸了脖子朝这厢张望。

先见到的自是秦若侧过去的半张脸。

“咦,你怎么回来了?”

此话,不做他想。只能是对秦若而言。无他,大花身在水中,虽是头颅高扬,可被秦若挡住了大半,从齐思的角度根本发现不了。

顷刻,矗在大花胸口的那团子惊疑不定统统灰飞烟灭。大花像是见到了亲人,自水中高扬手臂。

连摇带摆,喊道:“齐思,救命呀。”

杨柳款摆,拂过齐思头顶。

秦若眼中戏谑一深,那柳梢下的曼妙少女双目悬丝,血水滴落。

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模样,生生成了厉鬼。从她眼眶流出的血液就跟不要钱似的一直往外落。流进腮畔经过下颚,最后归于身前土壤。

“啊!”尖叫一声,大花惶惶然想起,是了这世上还哪里会有齐思,当年……

当年为了讨好齐妙,她曾亲自给齐思送了碗药。

神思不属,魂分魄散。

大花看着那流着血泪的齐思,一步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恨不得就这么双眼一翻晕过去。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即便怕的要死,大脑中混沌不明,仅剩的意识却还支撑着她的清醒。

走过杨柳,踩过鹅卵石。

齐思离两人又近了几分。这时,大花才看得清楚。挎在齐思手中的哪里是她惯常用的洗衣盆,而是一坛子骨灰。

一坛子放在盆中盛着的骨灰。

语不能语,大花舌头打了结。吓破了胆。

莫道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村人,就是见惯了各种场合的大人物,只怕在当下的场景中也比大花的表现好不到哪去。

齐思可不管大花,几步走到秦若面前陪着她蹲了下来。

这张令大花格外恐怖的脸,蓦然放大了几分。

那丝丝缕缕的血线,一滴又一滴溅落。

浮在水面的大花,魂不附体。

她的脸上已做不出任何表情,犹如年迈呆滞的老人,只是任由这张僵涩的面皮挂在骨头上。

水前二人,相视一笑。

齐思挂着血雾的脸更显恐怖。她自秦若处收回视线放在大花身上,就见这人半张着嘴,目中无光。显然,已是吓去了半条命。

至于这人是否还清醒,那倒是不好说。

齐思将鞭子一拧,甩到身后。“秦家妹妹,这主意出的好。”

竖起大拇指,对秦若比了个赞。

却说,齐思和秦若还真是有缘。

当年来寻二哥的秦若回到村中,虽未找到秦钟鸣魂魄,却被子冲唤出了秦老爹幽魂,一番问询,几句话语便是对自家哥哥的死有了了解。之后,本该即刻动身回山,却被秦老爹挽住了脚步,那游魂似的老人,支支吾吾半天才对她道:“女儿啊,当年之事都是爹爹的错。如今我已是鬼门不入,生门不进的状态,便算是对我生前做错事的惩罚老头也都受了。但……”

这一个担字,就意味着转折。

果不其然,接下去的话便是秦老爹对她的请求。“我死后没多久,这齐家大妞也入了土。她不像我,至少还是个明白鬼,那丫头至死都不迷迷糊糊,连自己是如何去的都不知道。也是可怜,她的尸首被抛在我旁边,若是你有能力,能不能帮帮她?”

秦老爹生前其实就是个老好人。

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救下顾书生,从林子里将被人遗弃的秦若抱回家。这老头只是嘴皮子不利索,寡言少语就被人认为不好相处。委实是冤枉了他。

自成了孤魂,他在村中东飘西荡,不时又回忆起自己先前对秦若的做法,那颗心呦别提多难受了。若是自己能重活一世,便是顾书生跪在他面前自己也不会让女儿嫁入他们顾家。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日日爱唉声叹气的秦老爹就算生出弥补女儿的心,也根本做不到。正是这时,齐思被抛尸在了他“家”旁边。

看着那跟女儿差不多大的丫头死的不明不白,秦老爹格外怜惜。

“就当是看在都是村人的份上……”

秦老爹说的多了,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说得是什么。只是他心中清楚,如今阴阳两隔再想见到女儿恐怕此生无望。飘在秦若面前,秦老爹扯东扯西。

秦若听着听着,还真听出点门道。

秦老爹拉拉杂杂将他日日跟在顾夫人身后的琐事都说了个便,秦若心中有了计较。

当日,虽是没有直接应了秦猎户的要求。秦若却也把这事记挂在了心中。

锁居苦修。转眼时光飞度。待她功法渐成,下山为二哥报仇前,先拘了齐思幽魂。

两厢一碰面,把当年秦老爹和自己说过的话还有齐思身前经历一结合,秦若底气就足了。

虽说不明白那时的许大花和齐妙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困扰齐思的死因,还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齐妙和大花合谋,让姐姐死在了睡梦中。

就是这么简单。

鬼气森森,当怨气有了发泄口。齐思那份茫然就演变成了阴阴深寒,其中全是对大花和妹妹的控诉。

她想问问妹妹,怎么就能对亲人下了死手。更想问问许大花,自己和她非亲非故,凭什么就要害她。

只可惜,人鬼两隔。

阴间路,不通阳。若不是秦若施法将她亡魂拘来,便是自己再辗转万年都无法得到答案。

此际,正是秦若的手段让齐思以魂体形态出现在大花面前。

这里,也不是真的桃源村,而是秦若营造出的幻境。刻意为大花营造出的幻境。

草长莺飞,白驹过隙。齐思的魂魄在这幻境中早就侯了数日,所图不过是大花的一个因由。害她的因由。

终于等到秦若将人带进来,齐思自当鼎力相助。

守在河畔和秦若相视一笑,齐思胸中憋着的怨气散去不少。

她等到了这一日。

“许大花,我齐思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要害我!”

她存了多少年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下一刻就能得到答案。竖起耳朵,齐思身体紧绷。

那沉在水中的大花,哪里想得到齐思会有此一问。人还沉浸在面前的齐思不是人,是鬼的恐惧中。脑中空茫混乱,想都未想便照实道:“关我什么事。”

一开口,便是撇清干系。

“当年你的死,纯粹是齐妙容不下你这个姐姐,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怕,是一定的。

任谁见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都不可能不怕。慌张失措,大花唯一能从脑中挤出的就是撇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会得了机会,便是竹筒倒豆子恨不得将所有的事都掰碎了逐一分析给齐思。

“齐妙嫁给田家大小子,本该是夫妻和睦。可偏偏齐妙找我过哭诉几次,说是她男人晚上睡着梦里喊的全是你的名字。”

真要是较真算起来,她不过是在齐思怒极时提点了几句,又送了瓶能让人去往西天的药。可这些话,大花会在两人面前说嘛?

她的话头止住,停在齐思对姐姐的暗恨中。

盆掀灰落。

原是顺手放在身边的盆子被齐思打翻。齐思对齐妙,真真是失望透顶。当年说要嫁给田家的是她齐妙,和顾西河婚前勾搭的也是她齐妙,临了东窗事发,还是她这个做姐姐的替妹妹擦了屁股,硬是让田越娶了人。

再怎么算,齐妙对她的恨都毫无道理。

只是因为田越在梦中叫过自己的名字,她就该死?这事,她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可齐思还算是有理智,若是将全部的错归到田越头上,也是不符。

当年就是比糊涂账的两家,就像被猫抓过的毛线团,剪不清理还乱。其中牵扯太多,又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丢脸事。莫说是旁人,就连齐思身处其中也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当初河畔旁,看似美好的村庄藏污纳垢。

每个人,都有掩埋在心中一辈子不会对别人提起的禁忌。一如齐思,一如许大花。

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简单的超出她的想象,又完全在情理之中。齐思打翻了盆中的骨灰坛。

那里放着的,是流匪过后被秦若递到她手上的妹妹骨灰。

齐妙和她,究竟是姐妹还是仇人。

无人可答。

蹲在秦若身边的齐思,自己也说不清楚拨云见日,得到真相时的感受。

一个男人,还是个不爱齐妙惦记上了别人的男人,犯得着妹妹如此大动干戈,双手沾上姐姐的血吗?

连连摇头。

齐思有苦说不出。

灰如纸屑,触风既飞。沾得大花一头一脸,齐思笑出了眼泪。

荒唐。

齐妙荒唐,大花荒唐。

她齐思死得不冤。

候了那么久,等了这么多年,听到的答案竟是这样荒唐。齐思眼角滴落更多新血。

这些淌下来的红色液体,便是她的泪。

那双打翻盆子的手赫然一收,来到大花的脖子。

齐思目中燃恨,死死掐着她。

“这就是你给齐妙毒药的理由?这就是你怂恿我妹妹毒杀亲姐姐的依仗,许大花,你好狠的心。”

那些骨灰迎风四散。

有的飘进河中,有的顺风而摆被送入更远处。飘飘洒洒,扬扬落落。

妹妹不识好歹,那许大花就是罪魁祸首。

倘若当年齐妙换个人诉了心事,是不是得到的结果就是姐妹将话说开,她和田越过的圆满?

无人可答。

但这样的想法若是告诉秦若,最多也只能得到她一笑。

田越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齐妙。没有齐思,也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出现在田越梦中。

说白了,这场强人所难的婚事根本就是齐妙咎由自取。齐思的推波助澜,导致万般皆定。全心全意助了妹妹,却换来灭顶之灾。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定数。

没有因,便没有果。

那双掐在大花脖颈间的双手,化为枯骨。

当年被抛在村外的齐思,已是累累白骨。

秦若按住枯骨,缓缓摇头。

这处环境,终究是要不了许大花的命。而早已入了鬼道的齐思,更是压根没有能力对许大花造成伤害。

徒劳罢了。

如今真要是让许大花死在齐思手中,那才真是得不偿失。身负人命的幽魂,便是只剩魂飞魄散一途。

秦若按住了她。

算完了齐思的帐,还有她的帐要算。

“大花,齐思的死和你无关,那我呢?”

急于撇清关系的大花,刚刚可是将齐妙全供了出来。歪理正理,全是她红口白牙,嘴皮子一张自己说的算。倘若那样都能把自己撇清,那她这个当年被推下河的人,又要如何去算?

秦若问她。

算?怎么算?如何算?

被勒得喘不过气,眼珠子凸出来的大花思绪早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