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卷子都赶紧交了，还有二十几个没交的！”
课代表一声喊，划破不安静却也不是很吵闹的教室上空。匆匆往安佳仁怀里塞了一本《宏博学案》，贝程橙便拿着他们仨的灰卷子，大步流星走开了。趁贝程橙没注意，趁臧晓宇没注意，趁贝程橙同桌没注意，趁附近几位或吃早饭或打盹或玩手机的同学都没主意，安佳仁用和她几分钟前脸上表情一样复杂的目光，向贝程橙身着校服小衫的背影狠狠掷去。对此，贝程橙当然不知道，她急着赶紧交卷子，交完了，她还得跟言道明聊天聊地呢。在课代表那儿交完卷子，贝程橙头也不回地走了，除了跟与收作业的课代表互相道谢，她跟课代表什么话都没说。她交卷归来，刚要落座，便看见过道上郭冰舞高挑的身影，离她这边越来越近。
“嗨，”贝程橙手臂一挥，打了个招呼，“你看没看这周101？”
贝程橙作了个引子，她俩再次讨论起周五准时播送的《制造101》，中心思想是初中辍学的张悦多没文化，节目里头三个字写错了俩。
“唉，你们女生就是喜欢看这些无聊的东西，”言道明一时半会儿融不到讨论中去，心有不忿，便硬插进来，“那101肯定每年都有，世界杯四年才一届，你们非得舍本逐末干嘛？”
“101每年都不一样，有韩版的，有中国版的，有男版的，有女版的，”贝程橙伶牙俐齿，马上作出反驳，“每年都有新东西，每年都有新的小哥哥小姐姐。”
“我本来以为你是女生中的一股清流的，贝程橙，”言道明话语里难掩失望，“我看你平时喜欢吃鸡，喜欢打什么《瘟疫牧场》——”
“——那叫《瘟疫乐园》，能不能别瞎改名？”贝程橙反应有点激烈。
“好的，好的，《瘟疫乐园》，”言道明不情不愿地作了更正，说，“我本来以为你是比较喜欢打游戏的那种类型，居然也看上101了，世风日下啊。”
“这叫什么世风日下，”贝程橙对这位深度宅的言论表示不屑，“我主要是跟着网上吃瓜，运气好点，再当个某某某的路人粉，多好。”
“啊，原来你是为了吃瓜啊，”言道明没明说，但贝程橙知道，听她说完，他便大大松了口气，“还以为你真的会特别认真地粉那里头哪个小鲜肉呢，吓我一跳。”
“我对小鲜肉啥的没兴趣，”贝程橙说，“我只喜欢小姐姐，要么酷酷的，要么活泼可爱有正能量的，就比如像一拉家闺女儿那种的，业务水平好，性格好，会做人，而且不能有什么黑历史，一点都不能有……”
贝程橙大谈特谈她的择偶像标准，郭冰舞听得有点无聊，貌似在认真倾听活宝二人组讲话，实际上，目光早移到她前桌身上。一大早到了校，她就见到了他桌上两本地理填充图册，一本叠到另一本上，全都翻到同一页。他一会儿往前伸伸脖子，好像要看清某道大题题目下别人写的几行字；一会儿又把脖子往后缩，往自己本上抄个十几个字，她看不到他的字迹具体长什么样，但肯定是龙飞凤舞。她以前只见过别人借他作业抄的时候，还从来没见过他借别人作业抄的时候。她很揪心。他现在这个状态，她不揪心才怪，揪得她连听别人聊闲话的心思都没有。
“……哎，冰舞，”贝程橙一声唤，将郭冰舞唤醒，“你不考虑参加个101什么的？像里面那个华谊的漂亮妹子一样，当个全节目颜值担当，岂不美哉？”
说到这儿，贝程橙双手一摊。
“我真觉得，你长得比好多101的小姐姐都好看，放101里面，肯定能排颜值前十，真的。”贝程橙又说道。
“算了，我连咱学校校花都不是，真去参加101，只有被别人吊打的份儿，”郭冰舞谦虚一番，说，“程橙，你觉得徐静雨的颜值，放整个101里头，怎么样？”
“我得想个几秒，带着路人粉滤镜，不好评价，”贝程橙不太想说一拉家闺女儿的缺点，却还得有一说一，“我觉得吧，她笑起来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可爱，特别有感染力，长得也好看，但没法将好看当作能打的卖点，整个101……我觉得至少能有二十个比她好看的，可能是我审美问题吧。”
“她是她们高中校花。她市二实验的同学说的。不骗你。”
贝程橙克制着，却还是流露出一些惊讶，仿佛在问，徐静雨那张脸看着也没什么神奇的，她怎么可能是校花？
“人一般上了镜，脸都会比现实生活中难看不少，你觉得现实生活中的我，比电视里面的那些小姐姐好看，那太正常了，没什么了不起的，”郭冰舞接着解释说，“我要是在电视上跟她们比，绝对会被她们比下去。再说了，101那些小姐姐，不但长得好看，而且唱歌跳舞都不差，不像我，除了芭蕾啊古典舞啊什么的比较擅长，别的都不太会，唱歌只会一点，演戏也只会一点。而且我还没她们能吸粉。”
“谁说她们唱歌跳舞都不差的？我揍他。”贝程橙举起她馒头般的小白拳头，说，“张悦就不会跳舞，说她跳得跟机器人似的，都是在夸她。还有外国语那个夏蒙蒙。”
“不能拿自己长处比别人短处啊，”说着说着，郭冰舞似乎泄了气，“张悦长得好看，好看得唱歌不行跳舞不行也能被原谅，夏蒙蒙是学霸，而且没学过的情况下唱歌还那么好听，她俩还都自带抖音符粉丝。”
“你也在的平台上推广推广自己呗，C站，快手，抖音符什么的，都可以，等推广得差不多了，再去参加个选秀节目，一炮而红，再来个华丽转身，卖个衣服什么的，销量棒棒哒，”贝程橙想，郭冰舞这么好看，不在演艺圈出点小名，赚些小粉丝，再开个小网店，赚些钞票，简直是暴殄天物，“你看，我给你设计的这条路线怎么样？不错吧。”
的确，从名气变现的角度来说，这样的确挺不错的。但郭冰舞总觉得，贝程橙这个外行人随意给她设计的规划，缺了点什么。
“你别瞎给人家指导，行不？”言道明说着，做了个鬼脸，以示对贝程橙想法的嫌弃，“人家可是要考北影考中戏当大明星的，去个101算什么。”
“你别黑我，行不行？”郭冰舞轻轻笑着，对言道明说，“就我这水平，能在演艺圈里头，混到101不入流选手的水准，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别的啊，你条件这么好，别妄自菲薄，”贝程橙极力展露出一副真挚的表情，以示她说的并不是女生之间的客套话，“我们几个还等着你功成名就给我们发红包呢，你还逐不逐梦演艺圈了？逐梦逐梦逐梦演艺圈圈圈圈圈圈圈圈圈圈圈圈，我们都是……都是什么来着？忘词儿了。”
《逐梦演艺圈》的旋律，一听就叫郭冰舞发笑。郭冰舞笑着，心头却渐渐压上块透明的大石头，除了她本人，其他人看都看不见，更别提对石头的沉重感同身受了。自从踏入表演小班课大门第一天起，郭冰舞就对追逐表演梦想一类的说辞，怀有一种莫名反感。要不是因为，没法再在冰面上滑下去的她，必须要对未来有个交代，她才不会被迫待在艺考培训的教室里，被迫被几位她实在喜欢不起来的老师领着，去尽力跟住声台形表各部分的教学计划，好不让大半年以后艺考的结果太过差劲。谁爱逐梦演艺圈，就让他逐梦演艺圈吧，不关她事。进演艺圈，演戏，可能对很多人来说很不错，可能是很多人的梦寐以求。但她不想。她想的，只是再在省级乃至国家级但赛场上，来个漂漂亮亮的跳跃，跳出她最引以为傲的拿手好技。她的双足，早就对冰面生疏了，可她的记忆，却还停留在于冰场上肆意飞扬的时候，还停留在于颁奖台上留下幼稚笑脸的时候，仿佛那场意外过后的时光，她从未度过，像被她手里的剪子剪掉了。奇怪得很。
“郭冰舞，你发什么呆呢？想你男神呢？”贝程橙脑袋，一下子凑近郭冰舞的脸蛋儿，吓得郭冰舞身子下意识地向后倾，“还是想逐梦演艺圈接下来怎么唱呢？”
“我想词儿呢，别打扰我，”郭冰舞假装真的在想词的样子，“我想起来了，逐梦逐梦逐梦演艺圈圈圈圈圈圈圈圈圈圈圈圈，我们都是勤奋上进……什么什么什么心地善良老实的青年……”
“你自己编的词儿吧？”贝程橙以为，郭冰舞即兴编歌词编出马脚了，“怎么这么磕巴。”
“不，不是我编的，这是另一个版本，不是什么什么四十八唱的那个，是导演唱的那个。”郭冰舞解释说，“就是‘饺子馆的梅梅’那个。”
“纳尼？！”贝程橙比较习惯用“纳尼”代替“什么”，来提出她的疑问，郭冰舞早就习惯了，“这导演还会唱歌呢？果然多才多艺，导演歌三栖男神，敢问你害不害怕。你还能不能想起来四十八这个版本这段唱的什么？”
“想不起来了，”郭冰舞感觉头顶有点不舒服，右手伸向后脑勺，调整调整她沉得要从头上滚下来的丸子，“不然我就告诉你了。”
“也是。”
说完，贝程橙忽然又唱起来，令郭冰舞猝不及防：
“带着我从小的美丽梦想，要成为一名伟大而骄傲的演员……”
趁着贝程橙换气的间隙，郭冰舞也开了口，索性跟贝程橙进行二人对唱：
“人们都说演艺圈很乱乱乱乱乱乱乱乱乱乱乱乱……”
“有不少流氓导演色制片人也容易被骗……”
“那些被曝光的丑闻坏蛋……”
“瞬间都让我觉得好难好难……”
“怎么办？怎么办？”
贝程橙跟郭冰舞都听到，她俩合唱的Rap部分里，掺杂进一丝不太和谐之声。
“言道明，你不掺合我们两个唱歌，能不能死？”贝程橙挥起桌上一本去年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就要往言道明头上砸。
“我看你跟她唱歌，心里都是醋，你负责倒啊？”说着，言道明将贝程橙手头的大紫本子往上一推，推离他自个儿的脑袋，“蓝瘦，香菇。”
“去去去，大东北的，没事儿学人家方言干嘛，”贝程橙说，“还有啊，我和郭冰舞在一块儿，跟和你在一块儿，能一样吗？我们唱得好好地的，禁止男同志打扰。”
“贝程橙，你自己说，我有没有可能是同志？”言道明马上问，“我要是同志，干嘛对你——”
“——别乱说行不行，”贝程橙两条胳膊画了个大大的叉，“你对我怎么了？非得叫人误会你才好受，是不是？”
“虚伪的好学生，”言道明说着，舌头伸出来吐了两下，再迅速收回去，“敢想不敢当。你们学霸是不是都这副德行？”
“冰舞，咱屏蔽他，继续唱自己的，”贝程橙向郭冰舞眨眨眼，郭冰舞点点头，“三，二，一，起！”
“爸爸妈妈说不许不许，叔叔阿姨说nononono，哥哥姐姐也说算了算了……”
言道明又掺合进来。贝程橙没法子，只好任他这么掺合下去。
“……隔壁班里暗恋我的小二哥告诉我，为了梦想应该拼搏必须拼搏，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人家隔壁小二哥暗恋你干嘛？”贝程橙领着两位小伙伴接着饶舌，忽然，她戛然停下，指着言道明发问。
“我男女通吃啊。没啥不能解释的。”言道明说道。
“你男女都被拒还差不多，”贝程橙厌恶着，说，“继续唱，逐梦逐梦逐梦演艺圈，我们是纯洁的少年，逐梦逐梦逐梦演艺圈，美丽梦想不能被阻拦，逐梦逐梦逐梦演艺圈，我就是纯洁的少年，逐梦逐梦逐梦演艺圈，为了梦想我要勇敢拼搏到永远……”
一曲终了，他们仨恨不得笑成一团。
“哎，咱们应该请余妹妹唱一首的，”言道明脑袋一拍，又有个鬼点子蹦出来，“我同桌是省实验歌王，省实验周杰伦，要给大家表演一首。”
“这个我唱不了，”余正夏手里的笔抖了抖，头却还低着，似乎是没空抬头，“你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吧。”
“你老实告诉我，你同桌是不是唱歌跑调？”贝程橙向言道明问道。
“你咋看出来的？”言道明装作猛地一惊。
“还问我咋看出来的，你那点儿套路，骗幼儿园小孩儿还差不多。”贝程橙悠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