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脸上，一下蹦出一副讶异的表情，但很快，这副可能不太礼貌的表情，便在她脸上消失了。三个高中生都稍微扭了扭头，想要面面相觑，却又都觉得，对于老奶奶，这种默契的表情，似乎略微过于残酷了点。
“好的，祝您延年益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谢……谢谢孩子！”
祝福完，服务生在点菜单上写几个数字，圆珠笔笔珠在纸面上飞快滑行，“一份大碗冷面正常加冰多放西瓜，一份凉拌米线，一份榨菜肉丝面多加肉，一份长寿面——”
“——我们仨跟老太太不是一起的。”金妍尔见状，连忙打断。
“好的，好的。”
服务生一脸窘态，从一摞空白点菜单里扯出新的两张，圆珠笔又在上面写起来。
“你们仨一共三十元，你的长寿面一共十六元，”服务生分别对两伙人说，“你们仨怎么付，现金刷卡微信支付通？”
“支付通。”
鲍可娜大声对服务生说完，又对说金妍尔钱真洋小声说，“我有红包。”
“好的，支付通码在前台，拿这个去前台买单，”服务员给了鲍可娜一张单子，又转头看向老奶奶，“您是拿什么买单？”
“现金。”
老奶奶手哆哆嗦嗦的，从棕色外套的里侧，掏出一个小袋子来，刚被掏出来，小袋子就摔了出去，一个箭步冲到金妍尔脚下，再接着，趴在一拉家的瓷砖地上，软塌塌的，在地上鼓个包。金妍尔弯弯腰，捡起小袋子。小袋子，好像是谁五年前或者十年前缝的。交还小袋子的时候，金妍尔扫了小袋子一眼。棕色布块缝的，细密的白色针脚缝在袋子三周，口子那儿被皮筋儿一类的东西收紧了，伸出两条小黑绳。之前，从地上拿袋子的时候，金妍尔拎起一边小黑绳，感觉沉甸甸的，似乎被人放了块小铁块，不，应该是许多块小铁块。
“给你。”金妍尔微笑着。
“谢谢……你……谢谢……孩子……”
老奶奶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接回她的小袋子，眼神里含着感激，但似乎还有点愤懑，金妍尔不知它从何处来。
“不客气。”金妍尔对老奶奶说道。
老奶奶的双手接着颤颤巍巍，将小袋子松紧绳拉松，试着从袋子里捉出一个个钢镚儿。这过程中，她不是动不动把一毛硬币打掉在地，就是让一块硬币从她那儿径直飞到了地面。数了大约四五分钟，小袋子瘪了些，桌面上多出一堆小钢镚儿，大钢镚儿，铜色的钢镚儿，少说也有二十几个。
老奶奶数钱的功夫，服务生急匆匆地去了前台，又急匆匆地回来，手上带着一个小盒。
“我帮您把钱都推到这儿里。”服务员将小塑料盒放到桌子边儿，左手想把钱堆推进去。旋即，一只皱纹星罗棋布、却依旧强劲有力的大手死死握住她的左手腕。
“不用，我自己来。”老奶奶两眼闪烁凶光。
“哎呀，我还是帮您一把吧。”服务生语气缓和，态度却坚决得很。
“我说不用就不用！”
老奶奶原本浑浊不清的双眼，忽然变得炯炯有神。她低吼一声，小服务生手腕被攥得更紧，攥得后者只好让步，把盒子让给了老奶奶。老奶奶慢慢用手掌推，为了将桌上那些个钱币顺利推到盒中，她动用了十二分的精神头。老奶奶已经竭尽了她的全力，可右手里的小盒子依旧没拿稳，只装了一半的硬币，便从她手心滚了出去，“啪”的一声，塑料摔出一个裂缝，钢镚儿撒满地。金妍尔和钱真洋马上钻到桌底，帮小服务生一个个捡硬币。几秒过后，老奶奶也开始收拾自己刚刚闯下的祸，颤颤巍巍地蹲下，颤颤巍巍地在地面上捉硬币。捉了没多会儿，捉硬币改成了在地上摸硬币，那姿势，好似她把厚实的手掌当成了抹布，正在擦地板。
“哎呀，我就说我来嘛。”说着，小服务生蹲在金妍尔座位旁捡硬币，又移动几步，蹲到钱真洋座位旁，继续捡，“您还不听。您别捡了。”
老奶奶依然没停下在地面上搜寻的手掌。听小服务生这么一说，她颤巍巍转过来头，对年轻的服务生怒目而视。要不是年纪大了，精力实在不够，她都恨不得要怒发冲冠。盯了小服务生几秒，她似乎扭头扭累了，又把头转回去，目光又在地面上方扫视。她身子伸进桌底，胳膊死命往前伸，好不容易摸到一枚钢镚儿，胳膊却怎么都收不回来，身子也仿佛被桌子卡住了——其实，桌底的空间相当宽敞，老奶奶只是身子太僵，不太能动弹。等她喘着她能喘出的最粗的气，摸出一枚一元硬币的时候，小服务生在她耳边说：
“地上没有钱了，都捡起来了。”
金妍尔将约摸八九个硬币扔进小塑料盒里，“咣当咣当”的，直响。她扔完，钱真洋也将她在地上捡到的战利品扔进去。老奶奶望望她俩，浑浊的眼突然湿了，右边眼睛流出颗水来，顺着脸上一条不浅的皱纹淌下，仿佛干涸土地上一道溪流。
“哎呀，您怎么哭了？”小服务生见状，连忙问。
“孩子呀，我没哭，”老奶奶放慢语速，用表面的温和，压下去话里的凶巴巴，“我呀，眼睛有毛病，一到夏天，就总淌水儿，多少年了，都习惯了……”
“服务员，点单！点单！”身后传来几声半大小子的粗喝。
“稍等一下，马上过去！”小服务生明明提高了嗓门，喊话却喊得无力得很，软绵绵的。
“大姐，你们都磨蹭多久了，还不给我们点单？”半大小子继续喝道，“再不过来，我就走了！都等了十分钟了，都要快饿死了！你们家什么服务质量啊？还让不让人吃口饭了！？”
附近几桌的顾客，全都看着半大小子，看着小服务生，看着老奶奶，看着跟老奶奶的金妍尔和钱真洋。看完了，他们装作低头专心吃面，实则都在交头接耳。钱真洋眼神躲躲闪闪，不知该往哪儿看，索性盯住桌子上的木头花纹。金妍尔却仿佛丝毫没受四周目光的影响，低下头，该看微信看微信，该收班群消息收班群消息，手指在触摸屏上打一顿字。
“不好意思，这位顾客还没结完账，”小服务生似乎是初当店员，脸皮薄得跟馄饨面片儿似的，声音一点底气没有，还哆哆嗦嗦的，“我得给先她结账才能给你结，您再等会儿吧。”
喊完，小服务生又转回来头，脸上表情显出憎恶至极。
“行行行，就你们是大爷，我们都快饿死了。”说完，半大小子就低下头去，横拿着手机，似乎在玩什么手游，“快点给我们点啊。”
小服务生从小塑料盒里拿出硬币，一枚一枚往外拿。嘈杂的面馆里，她一边数硬币，一边念念有词，念的都是些成串数字。终于都数完了。十三个一块，五个五毛，五个一毛，一共三堆钢镚儿，正正好好十六块，不多，也不少。小服务生又将三堆钱每堆都数过一遍，这才伸出手，想要将这些钱币都推进盒里。她左边手腕又被谁的手给箍住了。
“哎呀，小姑娘，我求你了，求求你了，再让我来一次吧，行不行？你就信我一回吧，这回啊，我肯定能给整进去！”老奶奶开始她的极力劝说，似乎在恳求，又似乎在赌气。
小姑娘左胳膊猛地一甩，迅速将钱收罗进盒中，迈着流星大步走掉了，头也不回一个。
“小姑娘啊，小姑娘啊……”
老太太无助地望着小姑娘走远的方向，仿佛她的木头拐杖找不到了。她花五秒钟抬起手臂，一上一下挥着手，不一会，胳膊似乎酸得没了劲儿，不甘心地慢慢放下。
钱真洋看见，小服务生又回来了，来到她们旁边的那桌，也就是半大小子那桌。不过，回来的路线，和去的路线不大一样。似乎小服务生在刻意避开她们这一桌。
“您好，请问您来点什么？”小服务生问着，拿着圆珠笔和点菜单的手，在不引人注意地微微颤动。
半大小子“噌”地一下，腾然而起。他大声咳咳，清清嗓子，向整家徐一拉面宣布道：
“我今天什么都不点了，就想让你们给我一个道歉！”
话音穿透力太强，强得几乎所有在吃面的顾客，都在同一时间放下了筷子，纷纷转过头，用嫌弃中略带惊恐而又略带讥讽的眼神，看着这位半大小子。站在前台处、手拿手机的鲍可娜，也惊讶地转头过来，充满嫌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告诉你们，就你们这个服务态度，根本就不该腆着大脸在这儿开店，”半大小子“啪”地一声，一掌拍向桌子，拍得桌面上的三个面碗颠簸不已，吓得和他同桌的三位顾客纷纷靠向椅子靠背，“都等十分钟了，还不过来点单，吃个激八啊？”
半大小子又口吐一连串的脏字儿，怎么污秽怎么来，怎么下流怎么来，吓得周围的人们都只想退避三舍，却又舍不得桌上的面，就只好硬着头皮，加快手中筷子和勺子的速度，开始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有几个看样子还没点上单的，听了这小伙子满口不堪入耳的粗鄙之语，麻溜利索地走了人。
一拉家的老板，没在店里，似乎是在后台。这为半大小子的飞扬跋扈创造了得天独厚的土壤。半大小子在骂人方面精力特别充沛，嘴上貌似有吐不完的粗鄙之语，听得顾客们和服务生们鼓膜生疼。然而，店里三位小服务生，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互相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人的气势一样的软弱无力，谁也拿不出收拾这位顾客的气魄或者好办法出来。直到徐老板从后厨出来，狠狠收拾了这位小子一顿，他才消停，灰溜溜夹着尾巴走了。
“刚才那男生怎么奇葩，”钱真洋惊魂未定，“他以为他爸是徐一啊？”
“徐静雨不认他这个弟弟。”金妍尔板着脸说，手指还在屏幕上飞来飞去。
“徐静雨？”钱真洋明显一愣，“徐静雨是谁啊？”
“一拉家闺女儿，最近上101的那个。”金妍尔继续板着脸。
“啊？他家闺女儿居然参加101了？”钱真洋被吓成一块木头。
“钱小猫，你又火星了！”鲍可娜买完单过来了，“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好吧？哎，你们猜，刚才我支付通的红包，随机立减了多少块？”
“三毛。”金妍尔表情平静。
“老听你们说随机立减随机立减的，随机立减到底是啥呀？”钱真洋又好奇地问。
“随机立减……就是……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解释……”又到了鲍可娜嫌钱真洋烦的时候，“你就这么理解吧，你用支付通付款的时候，会随机抵扣掉一点小钱。”
“嗯嗯，这个我懂。”看来，鲍可娜的讲解，的确起作用了。
“你以后遇到这类问题，能不能别老问我们俩，”鲍可娜说着，又开始玩她的眼睫毛，“能不能自己百度一下。”
“知道了。”钱真洋点点头。
“你每回都说你知道了，”说话的功夫，鲍可娜在手机上点来点去，点出一张截屏图，“我刚才随机立减减到免单了。”
钱真洋张大嘴巴，又惊又喜，那叫一个激动不已。金妍尔却皱皱眉，问道：
“可娜，今儿好像不是愚人节啊。你是不是在骗我？”
“哎呀，不是愚人节，是真事儿，”鲍可娜连忙要辩明“清白”，“我有截图为证，绝对不带PS的。哎，小猫，你知道什么叫PS吗？”
“知道呀。”钱真洋点点头，回答，“我脑袋又不笨。”
“快给我看看你截的图，”金妍尔直入主题，“我好看看有没有PS的痕迹。”
“哎呀，亲爱的金妍尔同学，您就这么信不过我么？”鲍可娜手指又在屏幕上操作来操作去，“我一点修图都不会。”
钱真洋与金妍尔对视一眼，笑声差点要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