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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海新区中街,俏皮黄油楼上。那双貌似天真的宝石般的眼睛,垂下去,仔细看着数位板屏幕模样,那上面有幅即将完成的画面。

两个小时前,余正夏终于把班主任布置的历史高考真题精选结了尾,他有种右手仿佛要跟着废掉的错觉。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多做歇息。他的手指若是多些歇息,他的心里就歇息不好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还在金海一实验念小学时,他就知晓了这句家喻户晓的俗语。十年过去,在他听来,这两句话显得愈发真切。忙完历史题,还要忙这周的插画任务,还要忙今日的速写作业,仅有那点课外时间,被他一个人安排得满满的。于他而言,精力不集中,是绝对的损失,无可饶恕。

画面前插画时,他却似乎并不是他。自己对精力不集中这件事的观念与思考,不知被他丢弃掉了什么地方。

他的任务是绘出他的母亲。他要完成的这幅画,本身并没有太富有技巧难度的内容在里面。线稿也好,上色也好,完成起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唯一需要些功夫和思考的,只是整体画面的构思——构思任务在正式作画前已经完成了,写历史作业之前,他就在头脑中完成了个七七八八。按他画画的习惯来讲,画完画顶多需要一个小时,这还是卡了壳时的情况。

今夜,时针从八点缓缓走过九点,又缓缓走近十点。笔依然停不下来。

不,准确地说,是已经停下好几次了。画着母亲,他的思绪,却常常沿着黑夜里一条没有光芒照耀的河流,逆流而上,去十几年前,去他父亲还没消失不见的时候。自然,此时右手里的压感笔,会不知不觉中停下来。不过,每次他的思绪去到十六年前,都在那里待不上多久,因为理性会把它拽回来,拽回来了,他也就继续动笔。理性会把思绪拽回来,可思绪没办法一直在画上,会常常回溯。

他画画停停,停停画画。

他想回去,去看看他惦念的十几年前的一切,到底都是何种模样。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父亲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里长大,遇到过什么样的伙伴?父亲在冰场划过的轨迹,父亲与当时市队里那些伙伴一同度过的时光,父亲与母亲、还有他本人之间的羁绊……

他父亲欢笑过的地方也好、失落过的地方也罢,他都想去,只因他想去亲身感受。

余正夏不禁笑话自己:记忆里,分明并没有父亲的任何踪迹,为什么自己却对他念念不忘?为什么自己心里狭窄的一角,还会残存着微弱的希望,希望父亲能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不,他不希望那个妈妈说是他父亲的男人在看着他,大概的确是不希望的。即使有什么微弱的心愿,当他想到父亲那次无情的抛弃,那一丁点的希望,便会被瞬间扑灭,如同小到看不清的火苗,在氧气缺失的地窖里,注定燃烧不了多久。十六年多的岁月,全因那件事情,被生生由另外一番模样,篡改成现在的样子。他憧憬本可以有的另外一番模样,可他实在缺乏勇气,他没有气力去细想,那该会有多么温暖。

度过着回溯与思念、自嘲与愤恨,他在断断续续地画着。一个钟头理应画好的画,他愣是用加倍的时间才画完了:拿起压感笔,在作品的右下角,写了串洒脱随性、需要好好看才能辨认出来的“midsummer”。那单词是他的繁书用户名,是仲夏时节,是他诞生的季节,是他名字的起源。他又想起了什么: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母亲告诉他真相的那个夜晚里,他知晓了,他“正值盛夏”的名,正是父亲在他出生前起的。

他又忍不太住,想往回探寻父亲的踪迹。可他现在要进行的,完全不应该是这件事,而是去完成母亲节专题的投稿。至少他残存的理智是这么告诉他的。要点开繁书网页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将鼠标移到浏览器首页的搜索栏,点了下,输入了他父亲的名字,后面跟着“短道速滑”。残存的理智吃力地把他拖了回来,严肃告诉他,他该做的不是这个,是把画好的画快点发到繁书上。

今天晚上,他的投稿过程精准诠释了什么是梦游。画画时串起的一连串思念,仍然占据着他的脑子,他赶不出去,更不想赶出去。他点了收藏夹里繁书网的界面,仅仅是机械地输入用户名和密码来登陆,机械地找到母亲节投稿的入口,机械地把自己的画作投出去。查看新消息、看huku的大作、看画打工战士的画,这些原本都是他次次上繁书网都会干的事情,现在都被他忘掉了。

投完稿,他几乎立刻就打开了万度搜索。输入框里多出的,是他父亲的名字,“短道速滑”的项目名紧随其后。

此般搜寻,自从三月十九日的深夜,他得知了他父亲是谁、叫什么名字、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开始,他就一直在做。一遍遍地输入关键字,挖掘搜索结果展示的每一篇报道。问母亲问不出口,问旁人,又怕造成什么糟糕的后果。孤零零地在漫漫网络中寻找,看似是接近父亲唯一的可行途径。

四月下旬的夜幕里,他又搜寻一次。没有任何新消息,最新的报道,依旧和他初次搜索时一样,停滞于十六年前。笔记本屏幕上,还是他三月就看见了的那几条,合起来说的是:上海市代表队选手杨越于短道速滑全锦赛的赛外药检中,被查出乙酰唑胺阳性,被处以临时禁赛,他和他的教练表示,他没有理由服用兴奋剂:他不打算利用乙酰唑胺掩盖禁药,也不打算用它来减轻体重。同时他表示,在之前队内集训时接受的药检中,没有检测到任何违禁药物,所有指标都是阴性,自己之后也没有主动去服药,药检阳性的结果,要么是偶然,要么是误服禁药。药检出问题十个月后,通报出来了:杨越被判禁赛四年。

就这些了,再也没有下文。

时间已然走过十六年有余。劫难发生时,他的儿子杨正夏,还只会拿母亲画线稿用的铅笔,往纸上画大堆大堆的曲线和圈圈,谁都不懂,那些个涂鸦究竟要说些什么。漫长光阴过去,他儿子差不多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孔,和孩提时代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可余正夏却已经学会在网上探寻他父亲的遭遇了。他本想不到十六年多的岁月会如此,他想,他母亲带着他领结婚证的时候,本来也想不到,十六年多的岁月会如此。

余正夏的手压到笔记本盖子上。盖子重重落了下去,声响沉闷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