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太太的心照旧沉浸在旧事里，眸光黯淡，耷拉下眼皮，道：“春霖听说了我们家里以前的事情，会不会瞧不起我们呢？我这个正房太太竟然被姨太太撵出了公馆……不管怎么解释，都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长安急忙说道：“春霖很同情我们！他知道，你搬出了公馆，实在是为我和春曦考虑。”顿了顿，停下手里的毛线针，对母亲叮嘱道：“妈，以后，你别在春霖跟前提起公馆里的事情。”
曹太太道：“那当然啦。如今，我们一心一计的过日子吧。等你和春霖结婚以后，我就开始张罗着春曦的婚事了。明年，他就毕业了，先要找事情做，然后就得考虑成家了。”
长安把毛背心展开，放在母亲眼前，问道：“妈看着怎么样？春曦要的这个样式，费了我好些功夫呢！”
曹太太满口说好。长安把毛背心叠好，放在枕头上，道：“再过两天，我就能织完了。”顿了顿，道：“春曦是个挑剔的人。他明年毕业，还不知道能看中什么事情呢！”
曹太太道：“他的心太高了！我想，到时候，我们不妨请懋琦帮忙吧！”说到这里，朝着女儿脸上看了一眼，试探着问道：“以前，我也经常听你提起懋琦……他家里有本事……”
长安明白母亲的意思，道：“我肯定会求他帮忙的。他是个很大方的人，不会推辞的！”
曹太太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平白无故的帮助呢？
她试探着问道：“懋琦是不是也喜欢你？”没等女儿回答，她继续道：“他心里肯定有想法！要不然，他怎么会对你那么的关照呢？厂子里的女同事们那么多，他偏偏对你上心……”
长安的心事被母亲说中了。邻居家里打开了无线电收音机。里面播放着黄梅戏唱腔。戏里说着缠绵曲折的情事。长安觉得心里一阵厌烦，道：“他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我一直把他当成是朋友而已。他应该也能感觉出来。”
曹太太道：“你以前说过，他的家境很好，叔叔就是厂子里最大的股东。他毕竟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你虽然不喜欢他，可也不能得罪了他。”顿了顿，道：“你和春霖都在那爿厂子里做事。你们将来都要靠着懋琦的！”
长安接口道：“我知道。他和春霖的关系那么好，肯定会提拔春霖的。”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对母亲道：“我累了，这就睡了。妈也早点儿睡吧。”
曹太太站起身，走到门口，自言自语的道：“不知道春曦睡了没有？他明天参加同学聚餐会，我给他做好了几样菜，还在楼下厨房里呢。”说完，便走出了长安的卧房。
她准备下楼，却看到春曦正立在房门口。不知道他是准备出门，还是准备回房。曹太太随即问道：“你快些睡吧。我去把那几样菜装到篮子里。正好你陈哥哥买了一篮子橘子。就用那只篮子吧。”说着，便扶着木楼梯扶手，顺着红漆楼梯，一路吱呀的下去了。
春曦跟着母亲来到楼下。曹太太走到五斗橱跟前，拎着那篮橘子，转身走进了小厨房。春曦跟着进去了，道：“姓陈的是个仔细人。这一蓝橘子都是带叶子的。”
曹太太笑眯眯的道：“以前，我听你姊姊说起他，心里不太相信他有那么多的好处。今儿一见，我彻底的心服口服了！我看人不会错的！”说着，便把那些带着叶片的橘子小心翼翼的拿出来，摆在铜碟子里。
晚饭之后，长安去教书了。曹太太做好了那三样拿手菜：油炸黄鱼，梅菜五花肉，葱油肉丸子。这三样菜都放在一只白瓷碟子里。她把这只白瓷碟子放在篮子里，掩上盖子，对春曦笑道：“你明天带去，让同学们尝一尝我的手艺。”
春曦拿起一只橘子，剥开橘子皮，往母亲的嘴里塞了一只橘子瓣，道：“姓陈的也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也许，我能打听出他的底细。”
曹太太一边嚼着橘子，一边嗔怪道：“他又不是特务，能有什么底细？”说完，朝着屋顶努了努嘴。
春曦低声道：“我观察着姓陈的，觉得他虽然是个老实人，可不太像是有出息的样子。男人要是没太大的志向，女人会跟着他吃苦的！”
曹太太瞪着春曦，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志向呢？他从六安考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又留在上海做事，现在是助理工程师，将来是要当总工程师的！他哪里没有志向了呢？”
春曦道：“在厂子里做事，按部就班，熬到一定岁数，肯定会晋升总工程师的。可现在的时局不稳，谁知道那爿厂子将来的运命呢？”
曹太太问道：“那你有什么志向？刚才，我还和你姊姊说呢！你明年就毕业了！准备做什么事情呢？你学的是经济。肯定想着进大银行吧？”
春曦满面骄傲的道：“当然啦。我盼着能进上海滩最大的那家银行呢！”
曹太太眼瞅着他的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忍不住笑道：“那可比登天还难呢！”
春曦道：“我早打听好了！许懋琦的叔叔和那家银行的经理是老朋友。姊姊以前不是也提起过许懋琦吗？放着这么现成的关系不用，岂不是脑子秀逗了？”
曹太太好奇的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春曦道：“我听同学说过这话。当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曹太太低声道：“刚才，我也和你姊姊讨论过。我告诉她，千万不能得罪了懋琦。她满口答应着。我想，她的心里会有数的。”
春曦点了点头，道：“姊姊的心里有数就好了。”顿了顿，把手里捏着的橘子皮丢出了半开着的棕漆木窗，冷笑道：“姊姊偏偏喜欢上了姓陈的！姓陈的有什么好？六安的家里那么穷！他一个人在上海滩闯荡打拼，要钱没钱，要劝没劝！即便长得好，又能如何？总不能当饭吃吧！只怪姊姊死心眼，竟然看不上许懋琦！”
曹太太急忙在他的跟前摆了摆手，低声道：“这话千万不能让她听见了！”随即叹息一声，苦口婆心的道：“男人可靠就好！有钱人家的子弟们很少有重情义的！我们以前在公馆里住，听到的富家男负贫家女的事情还少吗？”
春曦道：“反正，我总觉得姓陈的不太有志气。我这话有道理的！自小在穷家长大的孩子，长大以后，他肯定会很自卑的，凡事都小心翼翼，优柔寡断，思前顾后！”
曹太太道：“这种性格不好吗？在女人眼里，这样的男人才可靠呢！”
春曦没吭声，心里拿定了主意，准备悄悄的打听春霖的底细。曹太太掩上那半开着的棕漆木窗，催着春曦上楼睡觉了。她回到卧房里，略微的收拾了一番，也睡去了。
长安却偏偏睡不着。她一直回味着和春霖约会时候的情形。她尤其喜欢回味和他一起坐着洋车、穿过熙然繁华的南京路的经历。她的脑海里仿佛正响动着咕噜咕噜的车轮声，不知不觉中，她睡去了，做了一个甜甜的梦。翌日清晨，她听到了咕噜咕噜声，恍惚觉得自己还坐在洋车上呢。
她睁开眼，用手撩开头顶的那道米黄色的竖条纹窗帘，看到了窗玻璃上靡着的粲然晨曦。明晃晃的，只刺她的眼。可她却不觉得刺眼，一个劲儿的瞅着。咕噜咕噜声又传来了。
她坐起身，推开了棕漆木窗，只开了一道缝隙。那一刹，一只鸽子展翅飞走了。原来，那咕噜咕噜声是那只白色的鸽子发出的。刚才，它停在外面的木窗台上歇脚，顺便寻觅着吃食。这会儿，它在空中盘旋着飞翔，身影像是一只梭，轻巧敏捷，透着生命的活力。
长安专心的看了一会儿鸽子，觉得心里很舒服。昨晚的美梦让她的心境愉悦开阔，所以，她看什么都是美好的。可世上的爱情怎么会不带刺呢？多年以后，她回想着这段爱情，觉得它像那只鸽子。近处看，它是那么的迷人。等它飞到天上，它就变成了一只梭，两头尖，带着锐利的锋芒。
曹太太已经做好了早饭，照旧是煎馍片，红豆稀饭，豆腐皮掺杂豆芽菜的凉菜。春曦起得早，在弄堂里溜达了一圈，带回来一张晨报。他看了报纸上的新闻，觉得很不可思议，幽幽的道：“姊姊竟然踩到了时代影后蝴蝶小姐的脚！你们瞧！报上的头版头条新闻！”
长安急忙接过那张报纸，果然看到了自己和蝴蝶的合影照片。那时候，她刚给蝴蝶鞠了一躬，正听着她说话呢。她恨道：“记者们真烦人！干嘛要把人家拍下来！这下，整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了！真该死！”
曹太太凑在女儿的身边，眯缝着眼睛，看着报纸上的新闻，道：“你怎么偏偏踩到了她的脚呢？天底下的事情竟然会那么的巧合！她说什么了？是不是怪罪你了？”
长安摇了摇头，道：“她很客气。没怪罪我！本来嘛！我压根就不是故意的！正好从那里经过，被那些混账电影迷们推搡着，没站稳脚跟，踩到了她的白皮鞋上。我给她道歉了！她自己用手帕擦干净了皮鞋，随即进了东亚大饭店。”
春曦捧腹笑道：“真有意思！姊姊也成上海滩的名人了！你们瞧！姊姊和时代影后站在一起，她可比时代影后好看！把这张报纸收起来，留作纪念吧！”说着，便“噌”的一声，把那张报纸从长安的手里抽了出来。
长安当然不肯答应，又一下子抽了回去，道：“你出去可千万不要乱说！免得那些记者们知道了咱们的住处！”
曹太太听到这里，也对春曦叮嘱道：“你姊姊说的对！你可千万别在外面乱说！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记者们要是知道我们公馆的那些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胡编乱造呢！”
春曦满口答应着。可他毕竟是个有主意的人，在心里打着小算盘。长安带着那张晨报来到楼上的卧房里。她走到书桌跟前，把晨报叠好，准备放在那一排书本上面。
那里有一张旧报纸。她把那张旧报纸拿了起来，随手翻了几下，猛然看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男子很眼熟！
昨晚上，她从粗壮小子开的杂货店里出来的时候，不正好撞见了照片里的男子吗？
她仔细的想了想。没错！就是他！当时，她就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没想到，他就是红遍上海滩的京剧名伶段晨烟！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觉得这世上的事情怎么会那么巧呢？昨晚上，她意外撞见了两位大人物！她踩到了时代影后蝴蝶的脚，又偏偏和名伶段晨烟撞了个满怀！
她把两份儿报纸叠在一起，放在那排立着的书本上面。春曦说的很对！报纸留作纪念吧！
她从衣架上拿下那条崭新的羊毛围巾，仔细的系在脖子上。她端起书桌上的那面圆镜子，仔细的看了一会儿，脸上洋溢出满意的笑。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要比现实里的自己差了好些呢！女人都逃不掉这种虚荣！
她放下镜子，出了卧房，来到楼下。春曦已经出门了。曹太太道：“我叮嘱过春曦了！他不会在外面乱说的！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厂里了。”
长安和母亲告辞了，出了筒子楼，一路走到了弄堂口。那里正好有一处电车站。那辆电车正好开往那爿厂子。这是住在这里唯一的好处。图的就是上下班方便。比起那些起早倒车的同事们，长安真的是太省心了。
她等了一会儿。电车拖曳着两条大辫子，叮叮当当的开过来了。长安上了电车，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她从前面走过来的时候，被好几个男女乘客们盯着看。有人认出她就是晨报新闻里的那女人，随即窃窃私语。长安对周围人的议论之声置若罔闻，朝车窗外面看着。
电车到了终点站。长安下了电车，走进厂子，来到车间的办公室里。坐在她对面的董小姐正在看晨报。她听到长安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的道：“大明星来了？我们就没有那种好福气，能猜到蝴蝶的白皮鞋！如今，你可成了上海滩的红人了！”
长安在董小姐的腮上轻轻的掐了一下子，笑道：“要是能让给你，我巴不得你能替我出风头呢！昨晚，我去教书，舍不得坐洋车，才遇到那件事情。记者们真讨厌！简直什么新闻都能发出来！”
董小姐放下报纸，从黑框眼镜的上面瞅了长安一眼，道：“也许，这是蝴蝶的本意呢？她借着这件事情，给自己歌功颂德！让大家都觉得她是位和蔼可亲，宽宏大量的人物！”
长安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那件洗的发白的呢子大衣，把它挂在了木衣架上。她坐在木椅上，整理着桌上的报账单子，道：“管她呢！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董小姐朝着她的脖子看了一眼，发现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崭新的羊毛围巾。她不由得“啧啧”了两声，幽幽的道：“新买的围巾？”
长安点了点头，满面得意的道：“漂亮吗？这可是南京路百货大楼里买的！不讨价还价的！”
董小姐用右手托着腮，仔细的看着那条羊毛围巾，眼神里分明涌出了嫉妒，逼尖了嗓子，细声细气的重复着长安的话，道：“这可是南京路百货大楼里买的！不讨价还价的！”
长安被董小姐的阴阳怪气声逗笑了。她说道：“干活儿吧。要是让主任看见了，他又该进来唠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