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春霖和长安出门之后，曹太太穿戴整齐，虽是家常衣物，可却收拾的井井有条，纤尘不染。她倚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翘起的脚上勾着黑漆蝶花高跟皮鞋，一心盼着董槐园的到来。
春曦情知董槐园肯定会说起麻糖许家小姐的事情，他趁着母亲还没开口唠叨，急忙溜出了客厅。没想到，翠喜正好从后园里走来，手臂里挂着一条刚晒好的佛青福纹绒毯子。她眼瞅着春曦心急火燎的往公馆外面走，猜到他准备去欢喜月戏班子。
翠喜故意抬高声音吓唬道：“太太来啦！”
春曦听到后，吓了一大跳，急忙停下脚步，朝身后看了看。翠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二少爷，你没做亏心事儿，做什么吓成这幅模样呢？”
春曦知道是翠喜的恶作剧，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冲到翠喜的面前，挤鼻子瞪眼，恶狠狠的道：“你吓我一跳！简直坏透了！小心我告诉太太，扣了你这个月的月钱！”
翠喜情知春曦是故意说狠话。可是，她却故意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样，道：“好狠的人！那几个月钱，竟然能让你看在眼里！哼！你要是不讲情面，我以后也懒得伺候你了！”说完，便故意别过脸去，气鼓鼓的看着远处的一棵开的白惨惨的娇翠欲滴的山茶花。
春曦眼瞅着翠喜故作温怒的模样，觉得她这会儿的俏皮模样愈发的让人心动了。他像是赏析着一幅春闺美人图似的赏析着翠喜似嗔似怒的俏皮模样。翠喜被他看的臊了，耷拉着粉嫩的眼皮，噘着嘴，嘟囔道：“真没良心！我辛辛苦苦的伺候了你这些年，你竟然经不起一句玩笑话，说翻脸就翻脸！”
春曦用手捏住了她的那只玲珑下巴，嬉皮笑脸的凑到跟前，逼尖了嗓子，道：“怎么？真生气了？到底是谁经不起玩笑话？嗯？”
翠喜急忙推开了春曦的手，往客厅里瞅了几眼，低声道：“二少爷放尊重点儿！太太就在客厅里呢！”
春曦照旧嬉皮笑脸的道：“怕什么？那晚，太太不是打发你给我送杨梅汤吗？她为什么偏偏打发你去我房里，没有打发张妈祝妈晓儿去呢？傻子都明白她的意思！”
翠喜听春曦说出了缘故，觉得春曦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她却故意不说实话，一本正经的道：“二少爷简直想多了！那会儿，我正好得闲！要是换成晓儿得闲，太太肯定会让她去伺候少爷的！”
春曦凑近翠喜红扑扑的泛着油光的瓜子脸，眯缝着眼睛，闻着那股子雪花膏的摄魂冷香，笑道：“真的吗？我看未必！太太是不是已经对你流露出什么意思了？你不要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实点儿！”
翠喜听到那句“老实点儿”，简直觉得骨头都酥麻了。有些女孩子就喜欢被痞帅的男子的命令征服。翠喜便是这样的一种女孩子。可她照旧不承认，笑道：“二少爷，你真的想多了。太太哪里有别的意思呢？我倒是觉得，二少爷的心里肯定藏着别的意思！对不对？”
春曦的黑眼珠像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明澈里透着黝黑。他调皮的眨了眨眼，故意装作懵懂的问道：“什么意思呢？你说清楚，我心里藏着什么意思呢？你要是不说出来，我肯定猜不到的！嗯？”
翠喜望着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儿，反倒脸红了起来。那层绯红像是用粉扑子涂抹上去的粉底。她即便再大胆，也绝不敢当面问春曦“你喜欢我吗？”这句话。春曦眼瞅着翠喜双颊上的绯红渐渐靡散到耳根，忍俊不禁道：“傻丫头！”
翠喜一直没有吭声，就那么娇羞的站在春曦的跟前。反正她已经豁出去了，准备让春曦好好的端详她，让他过足心里的瘾。
春曦正要说什么，却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了。他刚回过眼波，就发现晓儿已出了客厅的红蓝毛玻璃门，正立在汉白玉台阶上的仙人掌盆栽后面，居高临下的瞪着翠喜。翠喜急忙闪离了春曦，朝着台阶上面走出了。晓儿正好迎着晨曦站着。她觉得眼睛火辣辣的。翠喜从墨绿带刺的仙人掌盆栽旁边走过，故意昂着头，一言不发。
晓儿眨了眨火辣辣的丹凤眼，转身对翠喜喊道：“你死到哪儿了！不就收一条毛毯吗，用得了这么久！”
翠喜反唇相讥道：“我顺便把后院里的落花残叶拾掇了！你要是不信，你就去后园里瞅一瞅吧！烂丫头！”说完，便径自走进了客厅里。
春曦很看不惯晓儿的那副吃醋的样子，暗自笑了几声，上前道：“晓儿，我的皮鞋脏了！你去拿把鞋刷子来吧！”
晓儿不敢违抗春曦的命令，噘着嘴走进了客厅里。刚走进客厅，她就听到翠喜在曹太太跟前的讨好声。翠喜仗着一张巧嘴，笑道：“太太！您摸一摸，这条毛毯是不是软和了？您晚上就盖着它吧，肯定能让您做一晚上的甜美好梦的！”
曹太太正在靠窗户的红丝绒沙发上坐着。透明的玻璃窗户上显出了春曦正溜向公馆黑漆盘花铁门的身影。方才，春曦和翠喜闹得故事，自然逃不出她的法眼。本来，她已经打算让春曦娶翠喜做姨太太了。所以，她倒也十分的赞成春曦和翠喜的打情骂俏。可是，她毕竟要顾及曹家的体面。要是被隔壁公馆里的人听见了，岂不是要搬弄是非！所以，她故意安排晓儿出了客厅，把翠喜连哄带吓的叫了进来。
这会儿，她听着翠喜说着讨好的话，眼瞅着晓儿脸上的不自在，不由得暗笑了几声。她给晓儿丢了个眼神，晓儿去了杂物间，找到了一把皮鞋刷子。她嘟嘟囔囔的带着鞋刷子和鞋油出了客厅。迎着明晃晃的刺眼晨曦，她眯缝着眼睛，四处张望着。哪里还有春曦的影子呢？
晓儿气的直跺脚，在心里把春曦骂了个痛快。他简直坏透了！
春曦早已经溜出了公馆。他拦住了一辆过路的洋车，要戴着毡帽的魁梧车夫送他去胭脂巷。
欢喜月戏班子就在胭脂巷里。车夫要春曦坐稳。他迈开矫健的步伐，甩开两只裹在黑绸布懒汉鞋里的大脚，拉着洋车朝虹口的胭脂巷跑去了。
一路上，春曦看着马路两边橙红迷离的炫目秋色，心里急切的盼着能见到苏细烟。一阵凉风拂过，如火如荼的桐叶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动。很多片红叶不胜酒力，更经不起潇潇秋风的拂扫，打着漩儿凋落，偏偏落在了那辆过路的洋车上面。
春曦的黑呢子大衣上落满了醉红了的叶片，像是在黑底的布景上面点缀了虾子红的图纹。他觉得，红叶落于身虽是好兆，可它们毕竟是秋的尾巴上的胭脂痣……很快就会褪色，被冬雪消融。春曦的心里五味陈杂，简直有说不出来的万千愁绪。
路过教会医院古朴凝重的楼宇的时候，春曦叫车夫停了下来，给了车夫赏钱，要他在大门口等着。春曦走到光线昏沉，人影幢幢，满是来苏水味的教会医院里，专门找到了他认识的那个洋大夫。当初，他祖父得病的时候，曹文嘉经常把这位洋大夫请到家里。等到曹文嘉生病住院的时候，也是由这位洋大夫亲自主管。所以，曹家和这位洋大夫的关系很密切。
这会儿，春曦见到了那洋大夫，说明了来意。那位史密斯大夫当即答应前去给欢喜月看诊。春曦和史密斯约好，一个钟头以后，让他开车去胭脂巷。春曦走出沉郁的教会医院，坐上刚才那辆洋车，要车夫继续送他去胭脂巷。
一路之上，照旧是婀娜的法国桐树夹道。天气阴沉，雾气氤氲，遮掩了东天上的太阳。太阳朦胧着，仿佛一轮凄迷的月亮似的。春曦就把它当成了月亮。细烟的惆怅脸叠在月亮上，正流着靡靡的清愁。
洋车来到了蜿蜒曲折的老旧胭脂巷，逶迤到深处。春曦下了洋车，递给车夫赏钱。他得意洋洋的吹着口哨，走到了第六十三号。那正是欢喜月戏班子的门牌号。坐在门槛上吃着大红海棠果的伙计看见了春曦，急忙上前讨好道：“曹家二少爷来了？正好，师父师娘还有烟儿姐都在里面呢！你快进去吧！”
春曦点了点头，跨过青苔斑驳的门槛，顺着苍翠芭蕉夹道的石子曲径走到后宅。在精致典雅的正房里，峨眉春正坐在楠木金漆刻芙蓉花的厢床里，和仰躺着的欢喜月低声说着话。细烟正立在床边，手里捧着一只青花瓷药碗。细烟眼睛活范，早就看到了春曦。这会儿，她用凄然的眸光迎着春曦。峨眉春和欢喜月随后看到春曦进来，互看了一眼。
春曦问候过峨眉春夫妇。他坐在了窗户跟前的一把黑漆交椅上。细烟用悲凉的声音说道：“昨晚上，师母的病又加重了！这会儿，她的腿肿的很厉害。”
春曦急忙道：“我刚才来的路上，经过教会医院，已经和那洋大夫约好了。过一个钟头，他就来给师母看诊！”
峨眉春听到后，喜形于色，道：“多亏了曦儿！我劝过你师娘很多次，让她去洋人开的医院里住院，她就是不肯去，一直坚信中医能医好她的病！所以耽误到这会儿！”
春曦紧赶着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会请那洋大夫隔三差五就来家里看诊的。另外，我会让他安排修女护士来家里给师母打针挂药的！这样一来，师母就安心在家里养病，压根就不用折腾着去医院了！”
峨眉春急忙上前拉住春曦的手，感激道：“多亏了曦儿！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欢喜月也挣扎着坐起身，道：“家里这些孩子们，唯独曦儿有本事请洋大夫来家里。”
春曦走到挂着绯红蝉翼纱幔的厢床跟前，扶着师母缓缓的躺在枣红织金棉褥子上，劝道：“师父和师母要是拿我当自家的孩子看，就不要让我觉得难堪了。些微小事，何足挂齿？我倒是巴心巴肝的盼着师母能早日痊愈呢！”
这句话让峨眉春夫妇都眼圈红润了。细烟也红着眼圈。峨眉春看了一眼细烟，微微的叹息一声。紧赶着，他便对细烟使了个眼色。细烟捧着青花瓷药碗，道：“师母觉得这药太苦，还是不要喝了吧！等会儿，洋大夫就来了！”说着，便对春曦微微一笑，引着他出了房门。
春曦跟在细烟的身后，看到她走的异常的快。她本来是唱青衣的，有功底在身，走路飞快。
春曦笑道：“你干什么走那么快呢？”
细烟只顾着往前走，没有回头，说道：“你跟我来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春曦没有再多说什么，跟着细烟，沿着蜿蜒曲折的游廊一个劲儿的往前走。终于走到了细烟的闺房前。那是一座窄小的耳房。她让着春曦进去了，随即便深掩上棕漆刻青梅竹马图纹的房门。屋里狭小，地方局促，她把那只青瓷药碗放在梳妆台上，推着春曦来到了窗户跟前。
那棕漆格子木窗半开着。窗户外面是一座巍峨的马头墙。灰瓦白墙色界分明。墙底下生着一簇簇的毛竹。潇潇秋雨里，竹节遒劲葱翠。森森凤尾交错缠绕，青翠欲滴。
细烟立在半开着的窗前，迎着春曦明晃晃的眸光。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的开口说道：“前天晚上，我在师父师娘的跟前发了毒誓！”
春曦眼瞅着细烟眼波里闪烁着的凄凄神色，立即关切的问道：“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发毒誓呢？”
一阵风过，夹着蒙蒙萧萧的雨水袭来。细烟觉得眼睛里一阵痒，不由得眨了眨细嫩的眼皮。可就在她眨眼的时候，眸子里悬着的清泪竟悄然滴落。她急忙用手背揩去了滑至腮上的几点清泪，苦笑道：“有一件事情一直瞒着你和我！我也是前天晚上刚晓得的！这会儿，我就告诉你吧！你仔细的听着！”
春曦和细烟认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啜泣的模样。他是深知她的。她如果没有受到剧烈的打击，是绝不会轻易涌现悲戚之光的。这会儿，他逼问道：“烟儿，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
细烟撇着一副悲凉的小嗓子，道：“三年前，我们去香港之后，你爸妈来到了这里，差点儿没把戏班子砸烂了！因为你爸妈猜到我可能也去了香港，所以跟师父师娘大闹了一场！更吓人的是，你妈竟然把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了那副牡丹亭的木版画上！”
春曦听到这里，简直吓得目瞪口呆。细烟继续悲怆的说道：“后来，师父师母好不容易求着你爸妈平息了怒火！你妈撂下了一句话，要我将来只能给你当姨太太！师父师母要是违背了她的意思，她就要让师父师母血溅匕首！”
春曦呆望着细烟的悲愤，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
他用手缓缓的摩挲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别害怕！有我呢！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细烟用力的搂紧了春曦，哭道：“你是知道你妈的！她说到做到！为此，这三年，师父师母每天都担心着我们的安危。那时候，我给师父师母写去的每一封平安信，简直成了俩人的救命良药了！”
春曦把脸贴服在细烟的脸上，道：“所以，前天晚上，师父师母逼你发了毒誓！要你答应心甘情愿的给我做姨太太！对吗？”
细烟默默的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哽咽道：“师父师母逼着我，要我说实话……你到底待我好不好！”
春曦听到这里，立即松开了细烟的身体。他捧着她的那张湿漉漉的泪脸，问道：“你怎么说的呢？”
细烟坚强的笑了起来，道：“我说，这辈子，除了你，我都不可能喜欢第二个男人了！只因为你待我的好……并且是真心实意的好。”
春曦的眸光里涌动着盈盈春水，他登时抓紧细烟的那双纤手，道：“谢谢你能在师父师母面前这么说！师父师母肯定会放心的把你交给我，让我用一辈子的时光来守护你、关心你！”
细烟重重的点了点头，泪眼婆娑，嘴角却照旧绽出如花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