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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头,“母后临终前只吩咐儿臣将她亲笔所写的纸笺送往帝都,还说了很多话,儿臣愚笨没有听清楚,只记住了有一句好像是‘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旁的事就并无交待。”

他的手指忽然一阵不着痕迹的抽搐,幽长的眼睫轻轻颤抖着,暗沉眼眸深处顷刻间蔓起一股浓的化不开的忧伤,却又很快的消失不见,如若不是我亲眼看见,定会以为方才他失态的一幕是我的错觉!

父皇轻轻站起身,连带放在我眼角的手指也收了回去,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男子清瘦的背影,缓缓隐在了大殿的阴影中。

阴暗的光线将我与他分隔两端,这样诡异沉默的气氛下,我心头的怯意反而退去了不少,只是站直了身子在原地。

许久,有内侍进来通禀道:“启禀皇上,刘昭媛在殿外候旨。”

父皇背对着我挥手道:“朕今日身体不适,下去罢,改日再传召你。”

我乖巧的伏地跪安,走出大殿门口,刘公公早在外面侍立,见我出门而来,这才好似松了一口气一般。

迎面走来了一袭红衣的盛装女子,正是近来颇得父皇宠爱的刘昭媛,宫中素闻刘昭媛生性跋扈张扬,恃宠生骄,现下她妩媚的眼角瞟向我,轻笑道:“倒是我来的不瞧,扰了皇上父女叙话了。”

刘公公赔笑道:“娘娘,皇上传旨宣娘娘进去呢!”

刘昭媛这才飞扬一笑,款步向我走来,我站在原地皱着眉头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身影,这才惊觉眼角方才的泪迹早已淡开,涩涩的极不舒服,我取出随身的绢帕小心的擦去。

玎玲!

怀中揣着的一块长命锁顺着我掏出绢帕的时候一带,悄然掉在了地上,那系锁的丝带上串着一颗颗绿豆大小的紫莹石,是昔日母后亲手为我挂在颈上的配饰,紫莹石材质易碎,自母后去后我就格外珍惜,每日只是将它揣在怀中,从不离身。

现下那珠子倏然掉落在大理寺地面上,正好被刘昭媛的软缎宫鞋踩在脚底,眼见那长命锁就要被她踩碎,我疯了一般扑上前一把推开她将那长命锁抓起攥在手心,刘昭媛一时反应不及就被我推到,光洁的额头在廊柱上磕出一个红肿的大包,脸颊的皮肤也被刮出血痕。

她抬手捂住自己的脸,见到手心上的血迹蓦地高声的尖叫起来,甩手就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小贱人,你成心想要毁本宫的容么?”

她使出的力气极大,我站立不稳,瞬时就向后倒去,直直的摔倒在了地上,我跌坐在原地死死的瞪着她,指甲蓦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抓的咯咯作响。

此时已经有人进殿向父皇禀报外面发生的事情,却许久未见父皇现身,刘昭媛见状愈加得意,抬手指着我喝道:“少拿你那样的眼神看本宫,和你那死去的娘一样,一股子妖邪气,母女俩都是一样的贱命!”

“皇上驾到!”

面前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刘昭媛一见父皇前来,更是得意,“皇上,筱雪她好生不懂规矩,把臣妾推到在地,臣妾——”

“贱人!”

刘昭媛的话还未说完就已被父皇劈手扇了一巴掌,父皇的语气冷厉如冰,“是谁给你这个胆子侮辱先皇后的!”

在场的众人皆被父皇阴鸩的神色吓的垂首不语,刘昭媛更是吓的花容失色,却不敢有任何喊痛的机会,双腿一软跪地切切的膝行上前抱住父皇的衣摆,痛哭呼道:“皇上,臣妾错了,臣妾错了!”

父皇狠狠的抬腿踹开刘昭媛,冷声对侍从一字一句咬牙吩咐道:“传掖庭令来,罪妇刘氏,尊卑不分,德行有失,即刻打入冷宫。”

我看着刘昭媛瞬即面若死灰的面庞,她瘫软的身子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死力的拖了下去,口中拼命呼道:“皇上,臣妾错了,臣妾错了——”

父皇缓步走至我身前,低下头眼神漠然的看着我,我跪在地上怔怔的仰头看着父皇,却看见门父皇身旁侍立的一内侍面色异样,竟然飞快的从怀中拔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一步上前就要朝着父皇的胸口刺去,“昏君,纳命来!”

此刻羽林军尚在十步之远的玉阶下,父皇的身边只有刘公公与几位随侍的宫女,所有人都还在几步之遥外来不及反应,父皇更是背对着那内侍,唯有我离那内侍最近,我来不及多余思虑,就已经飞快的扑上前,使出全身力气将那内侍推开,毕竟我年纪尚幼,力气自是不大,只是将那人推开几尺许的距离。

手臂一寒,刺骨的疼痛阵阵抽搐般传来,我疼的直吸气,那内侍目光狰狞,却在见到我的容貌的霎那间愣住了,我犹自不解时就已经被刘公公飞快抱起,羽林军也很快上前将那内侍擒住。

父皇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徐步上前对着那人冷声问道:“是何人指使你来行刺朕的?”

那内侍的眼神扫过我,只是仰天惨然呼道:“王爷,属下无能啊!”

他的面上浮起一股古怪的神色,瞬间嘴角已经流出乌黑色的血迹,倒地身亡!

一名侍卫上前探了他的鼻息,随即叩首道:“回禀皇上,此人名叫张进,是外殿负责洒扫的,已经服毒身亡!”

几乎在同时,地上那名内侍的尸体就已经被人抬走,他的眼睛仍然圆睁着,却是直直的看着我的方向,我想起了方才离奇的经历,为何在看到我的容貌时他会愣住?手臂传来刺痛,容不得我多想,就已经看到刘公公向父皇恭敬请示道:“皇上,筱雪公主受伤了——”

父皇的眼神看向地上的我,正欲言语,却见一羽林军上前对父皇附耳一番,父皇面色一沉,狠狠的拂袖道:“传朕口谕,将羽林军统领即刻革职查办,岂有此理!”

此刻父皇再不看我,只是大步离去头也不回的吩咐道:“去传御医为她包扎!”

剩下我独自坐在原地,刘公公心疼的上前抱起我,“公主别怕,御医很快就来了!”

我顺从的点了点头,心底却渐渐寒凉!

手臂上的伤口兴许是那人在关键时候收手,并不是很严重,御医来为我做了简单的包扎,又叮嘱了一些事宜方才离去。

等到众人离去,房里只剩下刘公公一人,他轻叹着对我道:“今日公主快要吓死奴才了,若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奴才将来怎么向娘娘交待。”

我笑了笑,“公公,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现在天色不早了,我要是回去迟了,嬷嬷会为我担心的。”

刘公公神情苦涩,“老奴现在就送公主回菡莒宫。”

回到菡莒宫已经是天黑时分,嬷嬷早已知晓了未央宫前发生的刺客事件,面色平静的服侍我更衣就寝,殿里的烛火昏黄跳跃,我抱紧双膝瑟缩在床角。

嬷嬷端着药碗进来,轻声道:“刘荣已经说过公主的伤势并无大碍,不会留下疤痕的。只是公主今日一搏也着实凶险了些,若是有个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我抬起头不解问道:“嬷嬷,今日那个叫张进的刺客好生奇怪,为何他看到我就忽然变了脸色?”

嬷嬷怔了怔,“他是已故豫亲王的旧部。”

我顿时了然,低下头不再言语。

豫亲王是我的皇爷爷在位时从战死沙场的恭亲王处过继来的义子,他与父皇一般上下的年纪,可若是按辈分算,父皇都应该叫他一声皇叔,这样一个我还未见过就已经不在世的陌生男子,却与我的生命有着莫大的关联!心头一时间烦扰纠结不已!

嬷嬷将托盘里的青瓷药碗端至我的唇边,“公主不要想太多,还是先把药喝了,伤口才会好啊。”

我撇开头皱眉道:“好烫啊!嬷嬷,我现在想吃你做的酥油糕。”

嬷嬷笑笑,将药碗置于小案几上,“老奴这就去为公主做,这药公主要趁热喝才不会受风寒。”

我裹紧身上的薄毯,笑着点头,嬷嬷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外,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我的眼神看着那冒着热气的药碗,犹自不语。

夜里,兴许是嬷嬷喂我饮了几碗姜汤的缘故,身子闷热无比,四下寂静的只听得见我自己的呼吸声,我睁大眼睛看着一道道刺目的闪电照亮大殿的地板,外面的天际忽然几声轰隆隆的响雷声传来,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棂上。

我从床上轻手轻脚的起身,忍住手臂上伤口的隐隐作痛,小心的踮起脚打开了窗,冰凉的雨丝滴滴嗒嗒的落在额头上、衣衫上,那种感觉竟然是异样的畅快,身上的闷热退去不少,我深深的呼吸着雨后空气中泥土的清香,额头上稀疏的刘海顺着风轻轻飞舞,我的双臂轻轻伸展开来,那种感觉如同在云端飞翔一般,别样的惬意……

半夜,我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神志不清,全身上下疼的几乎要被什么东西撕裂一般,嬷嬷在床前焦急唤我,我的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艰难的呼吸着,那种感觉仿若回到了幼时……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全然是一阵又一阵的混乱声响,宫人凌乱的脚步声,嬷嬷的低泣声,男子薄怒的喝骂声,还有一双略显粗躁冰凉的手在我的面颊上轻抚,我努力的想要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真切,眼前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和一个模糊的男子身影。

时空飞快流转,昏暗的大殿里,母后坐在妆台前,轻轻抿上艳如赤血的唇脂,拿起青玉梳一下一下的缓缓梳着及腰的长发。母后的耳旁正别着一枝新摘开的正好的紫玉兰花,那晶莹洁白的花瓣映着她苍白的脸颊,妖娆多姿,唇边荡开一丝温柔的笑意,虚浮而不真实。

我藏身在大殿里黑暗的角落里,睁大眼睛惊惧的看着母后奇奇怪怪的举动。

母后幽幽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纤细的手指抚在苍白的脸颊上,自言自语道:“当年他最喜欢我簪着紫玉兰的模样,所以我每天都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要不然他来接我的时候,我要是妆容不整就不好了。”

她轻轻地笑着,笑的像个孩子,沉醉在自己的甜美梦境里,却在这个时候大门忽然被宫人推开,这个时辰来的人只有送膳食的内监,门外那刺目的光线投在大殿阴暗的地板上,一瞬间房里的昏暗魅影都被照的通亮,母后瘦削的身影在那刺眼的光线中霎时间无比的鬼魅萧索!

“滚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快给本宫滚出去!”母后的手臂一把挥开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盒子。

哐啷!

艳红的胭脂水粉全然在灰暗的地板上如云霞般匀染开来,红的、白的、粉的……

残红漫漫,满目狼藉!

走进来的人一身内侍打扮,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到他的容貌,那身形却是纤细窈窕,显然是一个女子。

待母后看清了她的身形,面色一沉,漠然道:“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女子犹自轻笑着走近,声音刺耳般尖锐,“几年不见,你还是这般冲动,皇上日前在汤山行宫围猎,我此次正好随行,念起汤山紧邻平邑,特地赶来探望于你,顺便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呢!”

母后冷哼道:“出去!本宫不想再看到你!”

女子低低笑着,“何必这般性急?难得你这么多年来还在这里自欺欺人,可惜那幽禁在沁园的罪人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醒悟?还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啪!

母后手中的青玉梳倏地落在了地上,生生断成了两截,宛若死灰般的眼眸看着那女子,茫然道:“他不会死!他不会丢下我自己一个人走的,他不会!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母后的眼神几近绝望的乞求着,那女子却毫不留情的点头,朱唇微启,一字一句道:“我说的字字不假,他已经死了,早在九年前就已经死了,你这样欺骗自己有什么意义?啊?有什么意义?”

噗——

母后的唇角猛地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身子如同被抽尽所有力气般软软瘫倒在地。

那女子看着母后趴在地上的身子,得意的哈哈的笑着,声音无比鬼魅。

我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她一步上前,揪住母后的衣襟,凑近母后的耳旁,声音诡异而飘渺,“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多年了,只有看到你痛苦,看到你伤心,看到你流泪,我才能开心,才能满意!哈哈!”

末了,她款款站端正身体,淡声道:“娘娘好生保重,我这就告辞,皇上今晚还有夜宴,臣妾还要回去好生准备一番才是。哈哈……”

殿门被关上,一片昏暗中,母后无力的趴在地上,喃喃道:“他走了,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