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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的恨意蓦地沸腾,我的手指不经意握紧,依旧昂首站在原地,夙缡冷哼一声,又挥手道:“算了,跟你这种野人计较没意思。”

那个“野人”两个字不断的在我耳边回响,我只是直直的看着夙缡翕张的嘴唇,一字一句咬牙道:“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夙缡嗤笑道:“说就说,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当我还怕你不成,我说,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有人生没人养的野人,野人野人——”

“啪!”

她的脸颊上瞬时多了几个红红的指印,我站在她的面前恶狠狠的瞪着她,夙缡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捂住脸哇的大哭。

楚烨见自己的姐姐受了欺负,一步上前狠狠将我推到在地,“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大家都说你不过是个贱后所出的没名没份的贱种罢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么?”

楚烨的靴底踩在我的脸上,发丝被埋入肮脏的泥土,我的泪在眼圈里打转,却没有流出来,只是狠狠的啐了一口,吼道:“我的母后是父皇的嫡后,我是父皇的嫡女,血统高贵,你们不过是个妾室生的罢了,算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

“皇上驾到!”

面前的夙缡楚烨两人也随之变了脸色,慌忙跪首在地,我的心跳陡然加速,只是从地上站起身,愣愣看着远处那道身影由远而近。

众多侍卫内侍簇拥下,当先一中年男子身着玄黑色的锦袍,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映着那温文隽秀的面庞五官,眉宇间依旧可见当年的儒雅俊美,只是此刻那犀利如剑的眸子里的王者之威让人不敢直视。

面前的宫人尽皆拜首,父皇的视线直直落在我的身上,原本犹带三分笑意的眼神顷刻间冷若冰霜,那眸子里万千情绪缭乱交错,氤氲朦胧,迷离不清,却又一瞬即逝,我怔了许久方才最后一个跪倒在地,轻声道:“儿臣筱雪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直直看着面前地上的青石小道上面的沟壑,很久很久,终于听到父皇晦涩却不减威严的声音,“楚烨,你们姐弟这是在做什么?”

楚烨心虚回道:“回禀父皇,今日是筱雪不守规矩在父皇赐给母妃的梨林里擅自摘花,儿臣只是呵斥她几句,她就骂我和三姐……”

“够了,朕知道了。”

父皇打断了楚烨的话,神情里是掩饰不住的厌恶与憎恨,只是抬手指着我,冷冷道:“你,马上给楚烨和夙缡道歉。”

心底倏地一窒,我倔强道:“我没有错,是他们先骂我母妃的,为什么要我跟他们道歉!”

父皇面色一凝,眼神深隼,片刻方才冷声道:“那你就跪在这里给朕反省,什么时候愿意给他们道歉就什么时候起来!”

父皇言毕拂袖而去,一众侍女宫人也随之浩浩荡荡离开,楚烨与夙缡幸灾乐祸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嬉笑道:“你这个野人,看父皇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们!”

我狠狠的瞪着他二人,拳头紧紧握着,心头却一分一分的冷了下去。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夙缡与楚烨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空荡荡的御花园里只剩下我一人,额前的刘海被绵密的雨水淋湿,无力的贴在面颊上,衣衫上皆是湿冷的一股潮意,身子渐凉,膝盖处一阵阵麻木的酸疼,面前不时经过几个宫人,皆是好奇的看着孤零零跪在地上的我。

雨水濡湿了眼睫,视线迷蒙不清,我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梨树林,团团簇簇的梨花繁盛的开着,梨蕊含露,暗香袭人。却被那越来越急促的雨丝所冲刷,晶莹洁白的花瓣经不起大雨的摧残,无力的从枝头落下,在空中晃悠悠的荡了几个圈后直直落入地上肮脏的泥水里,再也不见当初的高洁与清丽!

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每当下起了这样的雨,母后就会一身素衣失魂般坐在廊下,长长的青丝懒懒的垂在肩头,如流水般泻下,母后的眼神晦暗不明,喃喃的唱着一首歌: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母后那么多年来总是在欺骗自己,明明知道他根本不会来,也不可能会来,兴许她一直就已知晓这个残酷的事实,却一直违心的欺骗着自己,独自守着那份不知何时早已死去的誓言,等待着一个根本不再可能会实现的承诺。

我仰起了头,眼睛紧紧闭着,任凭雨水顺着颈项流淌,面前一片无边的黑暗,心头竟然是异样的安然,那雨却忽然停了,我轻轻睁开眼,看到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竹青色的油纸伞,面前的少年正略带探究的看着我,我的眼中的无助与迷茫飞快敛去,跪直了身子警惕的瞪着他。

他好看的唇角微微一翘,在我面前半蹲下身,笑睨着我,“筱雪,你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哥哥么?”

我冷哼一声,“你们又何曾将我当作过亲人!”

楚煊轻轻笑着,接过面前侍从递来的手巾,为我擦去面颊上的水迹,“母后今日身子不适,方才听说你被父皇罚跪,就让我过来瞧瞧你。”

我飞快的打掉他的手,倔强的直着身跪在雨中,恶狠狠道:“不用你们母子假好心!”

楚煊促狭一笑,忽然凑近,在我的尖叫声中我忽然被他一把抱起,我死力的对他又踢又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他臂上的力气很大,我几番挣扎都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张口便向他手臂狠狠咬下去,楚烨吃痛将我放下,那手臂上赫然是一圈红红的牙印,隐隐浸出血丝。

对面的他一面轻轻揉搓被我咬过的地方,面上微带三分戏谑,故作不悦道:“你这丫头居然还会咬人,今日可是你叫我走的,这里是宫里最为偏僻的角落,现下天色将暗,传闻这里阴气颇盛,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着了可别怪我这个哥哥不管你,今日可是你自己不要我带你走的!”

他说完转身便欲走,我看着那道背影渐渐在假山处消失,此刻雨后的斜阳渐渐垂下西山,天色转暗,四下一派诡异的静谧,幼时常听得离宫宫人提起,帝都的皇宫冤魂颇多,总在夜间出来四处游荡。

面前的梨林里鬼影绰绰,阴森一片,背脊处一股寒凉四处游窜,我心头怕极,不假思索就尖叫着抬腿追随那道背影。

前面的他有意放慢步子,似在等着我放低姿态,见疾步冲过来的我,转身戏谑一笑,弯下身凑近我耳边,呼出的热气轻轻喷在我的耳际,酥酥痒痒的感觉极为怪异,声音三分得意,七分无奈,“怎么,我这倔强的妹妹害怕了?”

我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几丝得逞的笑态,怒道:“你是存心的。”

那眼底荡出温和的笑意,朗声笑道:“你这个丫头,非要把你逼急了才会拿出真性情来!”

言罢他一把将我抱起,笑问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一时毫无防备就被他猛的抱起,心口一阵气血翻涌,呼吸猝然窒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自心底袭来,冷汗混着冰凉的雨滴自额前滴滴滑落,口中已经难受的说不出话,楚煊的神情一变,慌忙将我放下来,小心问道:“筱雪,你怎么了?”

我紧闭双眼,手指胡乱的抓向腰间的香袋,楚煊会意,赶忙取出里面的红色小药丸,我一把抓住就胡乱吃下,那药丸滑入咽喉,一阵苦涩的辛味在喉间蔓延,我努力深深呼吸着,调匀呼吸静静等待那一股钻心般的疼慢慢退去,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被浸透。

楚煊看着我,语声惊惧,“筱雪,你怎么了?”

我轻喘着气,“这是我生来就有的旧疾。”

楚煊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对我安慰的笑了笑,“别怕,过几日我求母后传宫里最好的御医来为你瞧瞧,一定能够治好的。”

我看着面前他温暖若冬日午后阳光的笑意,忽然愣住了,许久才小声道:“找个地方我先换身衣裳好吗?我不想嬷嬷为我担心。”

楚煊凝神沉思片刻,方才向我会心一笑点头同意。

此刻的我早已虚脱无力,只得顺从的靠在他的怀里,任由他将我抱起,脑后的几丝长发轻轻垂下,在细雨中柔柔的摇摆,绵密的雨丝轻轻扬扬的拍在脸上,冰凉而惬意……

楚煊抱着我来到一处华丽的宫室前,宫门上一方镶金牌匾,书着几个大字——建章宫,这里是楚煊的寝宫。自父皇登基以来,就改国号为国姓周,由东都长安迁都至此,兴建了现在的皇宫,整个皇宫里七七四十九处宫室围绕着五处主要宫殿分布,分别是父皇的未央宫,皇后居住的甘泉宫,太后居住的永寿宫,昔日母后居住的长乐宫,以及眼前的建章宫。父皇对楚煊的看重由此可窥一般。

我的一身衣裳早已湿透,一进门就被楚煊吩咐宫女为我换下,宫女们将我迎进里间的屏风后,七手八脚取来干净的衣衫为我换上。

当我极不自在的穿上干净的衣衫从里间走了出来时,就见门口等着的楚煊,他此刻正环抱双手靠在廊下,见我出来,唇角轻扬,“筱雪,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菡莒宫。”

“菡莒宫?那里似乎很偏僻,改日我跟母后说为你挪个地方如何?”

见我面色一变,他又自嘲的摆手道:“罢了罢了,真是拿你没有办法,今日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就见楚煊的手向我伸来,我犹豫片刻,终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他温热的掌心轻轻握住我的手指,已有侍从上前撑起伞,为我遮起头上的风雨,面前半高的少年拉着我的手,径直向着菡莒宫走去,一路绿荫奇花绚烂耀目,楚煊温声向我一一解说,我小心的听着,经过一处宫室时,楚煊忽然停下了脚步,我正犹自不解,就见他指着面前高大华丽的宫殿大门对我道:“筱雪你看,那里就是长乐宫。”

长乐宫!短短几个字,却在我心底溅起圈圈涟漪,继而蔓起无边的层层暗涌,长乐宫,昔日母后的寝宫,见证了母后在这里的几载荣宠,父皇的寝宫名为未央,母后的就叫长乐,长乐未央,曾经的盛宠却早已在那不见硝烟的刀光暗箭中残败凋零,余下他们彼此刻骨的互相憎恨!如今,母后芳魂已逝,父皇身旁新宠不绝,余下这满目的荒凉宫阙,又向何人诉起昔日那长乐未央?

眼角忽然有些湿润,楚煊似是察觉到我的异样,低下头眼神再一次不经意停留在我的眼角,我心底略略尴尬,语声又添几分冷硬,“你干吗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

楚煊讪讪笑着,疑惑问道:“你的眼角那里怎么会有一个刺青?”

我的眼角处有一个鸢尾花样的彩色刺青,一直以来这也是我的忌讳,我极其厌恶别人在我面前问起这个刺青的由来,现下楚煊一问,我的面庞霎时间一阵火热,声音低的自己几乎都快听不见,“是我小时候不小心摔伤留下了疤痕,母后为我刺伤去的。”

楚煊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没有再说话,我也低着头,手指不由自主的抚上眼角温热的肌肤,那里依稀可以摸到一个低凹的疤痕,是五岁那年,调皮的我不小心从离宫的高台上摔下来,留下了一个杏仁大小的疤痕,离宫的医官医术有限,加之药材缺乏,没能为我治愈这道伤口,还是母后一狠心为我在疤痕上刺了一朵紫色的鸢尾花,用来遮住那难看的疤痕……

雨天路滑,青石小路愈加滑腻很是难走,青缎绣鞋鞋尖早已被地上的积水浸湿,脚尖一阵难言的湿腻,脚步也慢了下来,楚煊察觉到我的不适,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一步上前在我面前蹲下身。

我愣了愣,却顺从的趴在他的背上,少年特有的宽阔背脊上传来阵阵温热,驱散了雨天的料峭春寒,我微微抿着唇,忽然伏在他的耳边小声道:“哥哥,谢谢你!”

楚煊略侧目看向我,摇头笑道:“傻丫头!”

他回过头继续向前大步走着,略带少年变声特有的声音传来,“……今日的事情我听底下的人说起过,以后若是楚烨再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嗯。”

“……其实三妹夙缡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心肠极好,就是嘴上凶悍了些,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嗯。”

“刚才其实我不是在嘲笑你,我想说的是,你眼角的鸢尾花很好看。”

“嗯。”

“筱雪,以后不要再咬人了,知不知道今天你咬的我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