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雪，九日连绵不绝，连西贺牛州最炽热的流荒之漠都被覆上了一层雪白，大片如羽毛的雪花几乎将街头行人淹没，每个人的脸上都结满冰碴，一脚踩在雪地上，便陷进去五寸有余。
瑞雪兆丰年，来年又是吉庆有余的日子。
殊不知，倘若不是赵约罗的祈求，紫禁宫派人驱散雪云，恐怕又是一场雪灾。
如今大夏皇宫早已没了往日的气派，自太上皇退位，赵约罗遣散后宫后，只有两位曾与她交好，又无亲人，年过六旬的太嫔留在后宫，偶尔与她赌书泼茶，聊天解闷，了此余生。其余愿意留在大夏侍奉赵约罗和姜楚慈的宫人，也不过三十余人。
这般日渐寂寥只剩躯壳的大夏，常常被曾经的贵族们耻笑。
冬至时，赵约罗同楚叙北从狂山军营赶回大夏，她换下训练时染血的轻甲，就去御膳房和宫人们一起做着家宴。近日来她对自己的训练越发的严格，甚至到残忍的地步，只有如此才能缓解几分剜心之痛。
她蹲在烧红的碳火旁，系着围裙，要做上一道炙烤羊肉。她不禁想起去年的冬至，刚到长生宫便看到肖贤和慕紫苏两个人，一边在厨房里煮着红豆汤圆一边拌嘴，肖贤见了赵约罗便叫屈，要让女儿评评理。
那顿晚宴真是热闹极了，楚叙北拽着顾修缘划拳，最后喝得不省人事，如意长生酒真是香醇美味，她也忍不住贪杯。喝得酒醉眼花，看什么都欢喜，看什么都想笑。她望着一轮明月想，再过不久，姜楚慈就能名正言顺带着瑾瑜和父亲母亲一起过节了。那时她想离开大夏，回到父亲母亲身边。
短短一年的时间，这家宴便曲终人散了。
不能去长生宫陪伴慕紫苏度过最艰难的日子，是她最大的遗憾。因为——天尊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是肖贤的义女。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被怀疑的，天尊又是何时知晓的，天眼只能观测过去和未来，对于当下境况很难见得。即便是苏瑛那般天眼的天赋极高之人也只能窥得一瞬。可肖贤都被算计到如此地步，天尊知晓一切又何难。
但天尊并没有责罚她，没有剥夺她的权力，甚至当面告知她，日后要尽心尽力为百姓祈福，服侍诸神。天尊让她继续留在紫禁宫，只是想宣告，他赢了。即便肖贤舍掉大夏经济毁了文慧帝用命换来的契约，将赵约罗这一关键棋子留在紫禁宫，又如何？
即便他们已然知道摧毁天路的方法，又如何？
沈七欢忙里忙外，倾尽家财，养活了数万黎民百姓，也不过为他人做了嫁衣。
大局已成，谁也不能撼动。他笃定赵约罗孤立无援，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约罗只能尽可能的远离慕紫苏，无论她日后做出什么事，都不会牵连到长生宫。这也是她最后能做的。
或许是烟火太呛，赵约罗的眼睛里止不住的流出了泪水。
“娘娘，还是微臣来吧。”
赵约罗回手拨开楚叙北，用袖子大咧咧的擦了下眼泪道：“哎呀不用你，不是让你看着公主，乱跑什么。”
抬头间，赵约罗看到楚叙北眼睛也是红红的，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
赵约罗难得没和他斗嘴，低头看向滋滋冒油的羊肉，道：“一起吧。”
“好。”
二人各自怀揣着心事，没有言语，动作间却很是默契。
赵约罗道：“我多烤些，晚上你带去给狂山的兄弟姊妹们。”
“多谢娘娘记挂。”
“来，尝尝。”
赵约罗夹了一块肉送到楚叙北嘴边，楚叙北惶恐道：“娘娘，这不合礼数，微臣自己来。”
赵约罗笑骂道：“也不知当年是谁在我睡觉时偷偷给我的辫子打结，害的我被离恨天上下笑话很久。”
“你还真记仇……怎的不记得我的好？当年也不知是谁一口一个楚大哥的，让我抱她去骑马。那时你大抵，只到这里。”楚叙北比了比自己的腰。他又叹息道：“那时的小红儿，多么乖巧惹人疼。”
赵约罗苦涩笑道：“日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我早就有打算。”
“是何？”
“若是以后我先你一步走，我就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不来，我不走。来生我还想陪你驰骋天下。”
“你尽胡说！呸呸呸，不吉利！”赵约罗下意识用手捂住他的嘴，半晌后才知不妥，缓缓收回，垂眸道：“……我们，都得好好活着。”
“好。”
二人对视许久，都觉得彼此仿佛从未变过，一旁的宫人们看了都含羞偷笑。
“你这贼子！！朕今天跟你拼了！”
太上皇震怒的声音似乎没什么威胁性，一旁徐尹连拉带拽，算是给无能怒吼的太上皇一点台阶下。毕竟在身近九尺的楚叙北面前，他如同一只小鸡仔。
赵约罗并无惊慌之意，睨了太上皇一眼道：“真是胡闹，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失了分寸，成何体统。”
太上皇最怕赵约罗生气了，赶忙赔笑脸，“红儿，你好些日子不来看朕了，今儿是冬至，朕不想一人过，想……想和你过。”
赵约罗‘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太上皇喜笑颜开，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
旋即，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一袭披着黛绿的螺纹大氅，道：“你今日怎么穿成这般。”
“红儿，你忘了么，你过去说朕着黛绿最好看，这件大氅是你还在晋王府时为朕做的。”
赵约罗不忍直视，“黛绿清爽稚嫩，如今你几岁了？”
太上皇神色略显羞愧局促，突然间，一道疾光闪过，速度之快，之轻巧，就连武神境的楚叙北都无所察觉。
“娘娘。”
是心音，燕辞的声音。
赵约罗随便敷衍了一下太上皇，赶忙跑出去，先回阿房宫取了件放在长案上的木盒，而后直奔丹凤门。
城楼之上漆黑一片，赵约罗试探性的道，“小燕大人？”
一道身着暗紫飞鱼服矫健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赵约罗面前，那双青绿色的夜眼在黑暗中如同冷渊里的猫眼石，泛着锐利明亮的光。墨发用紫金冠紧紧高束，将眉眼牵扯得飞吊起来。
燕辞抱拳行礼，将手中的檀木盒交给赵约罗，道：“阁老拖我告诉娘娘，眼下您当在大夏静养，一切琐事交由阁老处理。”
赵约罗心里一阵暖流，含泪道：“替我谢过阁老。对了，唐煜伤势可有好转？”
“已无性命之忧。”
赵约罗点了点头。
燕辞转过身，呼吸间吐纳冰凉大团的雾气，他望向长生宫的方向，声音冷酷得像没有半分感情，“还请您，节哀顺变。”
无法去长生宫吊唁，没有送先生最后一程，何尝不是燕辞最大的遗憾。
赵约罗又红了眼眶，“我会保重。也麻烦小燕大人多多照拂阁老的身子，他曾经因试药落下了病根，”她也将怀里的木盒交给燕辞，“这是我爹留下的不周山上的老怀参。”
“好。三日后，燕辞来取娘娘的回信。”
转瞬间，燕辞便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
想起唐门，赵约罗心口又是一阵刺痛。
唐煜前些日子险些丢了性命。自打闲鹤楼殒没，唐门由紫微帝君接管，唐煜誓死不为紫禁宫制造傀儡，唐门集体罢工，紫微帝君是八部众最忠实的信徒，是天尊忠实的追随者，他哪里容得下。
他们抓了唐煜，将他绑在唐门的巨柱上，天雷捶和透骨钉，生生凿进他的骨头里。鲜血从金纹柱上一直流淌在玉阶下，看得人触目惊心。
唐初一告诉唐煜，我们不是为紫禁宫建造这些，而是为了要吃饭，要活着的百姓。如此才能不辜负七爷的厚望。
本来唐煜是难逃一死的，幸亏宋砚的青词才保下他一条命。
回到阿房宫，楚叙北十分好奇宋砚又给赵约罗送了什么，抱着公主在门口探头探脑，被赵约罗给轰了出去。
赵约罗坐在长案前打开，里面是松花色的笺纸，用熟悉的瘦金体书写着一句词：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若知今日事，昧却本来人。
赵约罗在心中反复咀嚼，只觉豁然开朗。分明是个连她的剑都握不动的羸弱书生，却总能在她低沉时振奋其心。
她饱蘸新墨，在琉璃月白笺上提笔写下一行诗：镜中本无我，尘世亦如烟。归来旧处时，水连碧连天。
二人诗意皆出自于顾修缘对坐忘论的解读，‘止于至善，明心见性。’
心境不随外界起伏流转，是为恒常，故不生不灭。狂风骤雨处有波恬浪静风光，才见处一化齐之妙。
越是深处凶险境地，赵约罗越是对此感慨颇多。
唯有破除一切幻象，止住心贼，才能看到真正的天机。
此后，赵约罗和宋砚这对知己人，常以诗词互通，聊以慰藉，守望相助。
风雪漫天，观音奴是在明月楼旁的一个小巷子里找到的慕紫苏。她趴在雪地里呼呼大睡，整个人都陷了进去，手里还紧攥着酒葫芦。
近日来总是这样，观音奴时常一个不注意，慕紫苏就溜走了，她和君迁子便到处去找她。
观音奴还记得那天半夜，翻了个身才发现慕紫苏不见了。她着急忙慌的把顾修缘都叫了起来，还有画笙，珈蓝他们，众人把苍梧郡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她。最终是君迁子在登仙台上发现了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喝得烂醉，抱着那颗菩提树不肯走。
观音奴至今都无法忘记当时她说的话。
慕紫苏抱着她放声大哭，“我不敢回去，我一回家看到的全是他的东西，可是我寻不到他了……我当真是想他……”
听得人，也肝肠寸断。
观音奴望着雪地里慕紫苏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走过去，给她从雪地里刨了出来，又一把将她扛起来。她沉得像头牛般，累得观音奴呼哧带喘，“婆婆，我们回家了。”
背后传来慕紫苏喑哑迷糊的声音，“酒……我要酒……”
“好啦，知道了，我给你去买酒。”
忽然，观音奴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龙汲君犹如千刃深潭一样的深冷而略带苍白的面容，像是融入了雪景，他的目光依旧沉黑冷肃，却在望见观音奴背后的慕紫苏时，染上了几分痛楚。
自慕紫苏离开青山后，他命文景秘密支援太虚剑盟后，就把自己关在青山的宅邸中。整日不吃不喝，兀自发呆，他看着刚刚布置好的婚房，洒满果子的床铺，一对火红的凤烛，看着桌上他亲手做的凤冠，和她留下的那枚红宝石戒指。
踏雪斥候回报了许多关于慕紫苏的事情，她迟迟没有飞升，而是酗酒度日，他就知道她许是遇到了困境，便来此寻她。
观音奴装作没看见他，径直从他身边背着慕紫苏走过去。
“苏苏。”
忽然，观音奴被一股力量禁锢住，动弹不得，不由然怒吼道：“你放开我！”
龙汲君上前要接过慕紫苏，却突然被慕紫苏推开。
慕紫苏从观音奴背上下来，拿着手里的酒葫芦灌了一口，醉眼朦胧的瞧着他，“你来做什么。”
龙汲君认得这个眼神，就是当年的苏苏，几分慵懒，几分冷艳。
“随我回玄策府，我助你达成心中所愿。”
慕紫苏痴痴的笑了笑，“你？我想让肖贤复活！你做得到吗！”她周身忽然燃起火焰，移形换影间，一只手扼住他的喉管，将他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再无可退。凌乱的元气将他的面颊割开一道血痕。
“他尸骨无存，魂飞魄散！我即便找到了起死回生之术也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我找不到他了！我想他的时候，我该去哪里见他，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她泪光里的痛楚和恨意交织，浓烈得化也化不开。
“是你！骗我去看司命的天眼，令我对他起了杀心，与他心生间隙。”她已经泣不成声，“他死前见我对他疏离，万般算计，才心如死灰！而后你又拿走了我全部的记忆！！如若不然，他不会死！”
龙汲君再没了往日的倨傲之姿，他垂下眼帘，不敢看她，只低声道：“是我之过。”
慕紫苏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钩子般的盯着他，“傅龙汲，你听清楚，我到死，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你！！——除非、”她顿了顿，“你也如夫君那般，死无葬身之地！”
那句诅咒如刀子般割开龙汲君心里最柔软的部位。他等了她百年之久，也不过换来如此结局。
慕紫苏并不知，龙汲君已然有了对抗八部众的万全之策，就是他自己。世上有一丹药名为无尘，是上古医家留下的禁术。传说服下无尘丹后便可脱胎换骨，如同飞升，能进入龙汲君一直求而不得的，超越武神境界的返虚期。
但在九日后，便会筋骨断裂，魂飞魄散而亡，死时如入炼狱，极为痛苦。
此丹炼制工序极为复杂，但一旦功成，摧毁天路便易如反掌。
既然唯有一死，才可消除她对他心中恨意。
那么他，心甘情愿。
龙汲君最后深深的忘了一眼她，就像初见时那般。
待他消失不见后，慕紫苏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滚烫的泪水一串串的流下。脑海中闪过当年那与她并肩而行，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玄策府的将士们都怕极了他，走路都绕着他走，可只有慕紫苏知道，他会用狗尾草偷偷给玄策府的小女娃编小兔子。
她总是喜欢逗他玩。
那年她与他杀入妖界，佯装重伤，那是她第一次见他落泪。
慕紫苏赶忙跳起来，说跟他开个玩笑罢了。
龙汲君气得要死，怒斥她怎能拿自己性命作戏。说罢他转身离开，再不想理她。
她追上去笑嘻嘻的道：“又生气啦？兄弟们说的没错，你果然是受气包。来来来，我请你喝酒。”
遇见她，他便没了半分的脾气。
回去的路上，她与他坐在驳兽上，身后他低沉的声音那么好听，“以后，不许再吓我了。”
“那你也给我编个小兔子吧。不然~我就把你偷偷做簪子的事情告诉大家。”
“……”
也许，她是动过心的。
才有如今的撕心裂肺。
突然间，观音奴看到慕紫苏七窍中缓缓流出浓黑的血，倒抽一口冷气道：“婆婆，你……”
慕紫苏仿佛不知痛楚，又灌下一大口酒，醉眼朦胧的道：“怎么。”
话音刚落，她便直直倒在雪地中，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