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桃不知道自己要装糊涂装到什么时候。
她可以在看着沐风的时候发出灿烂纯净的笑容，可以在沐风的身边当作一个无忧无虑的卫灵桃——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遇见过黑暗甚至不知道仇恨是什么的卫灵桃。她笑的那样明媚，在湛蓝的天空下她温柔欢乐的像是一片云朵。
可是卫灵桃知道，她并不开心，也并不像云朵那样轻盈自由。她的心里揣着太多太多无法见光的心事，这些事情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像是茶楼戏剧里的丑角，行走于光明的大陆，心却处在黑暗的深渊。她无法适应黑暗，却也不能直视光明。
卫灵桃想起自己在已经荒凉的祁连山的土地上发过的誓言、说过的话，愤怒顿时充满了她的胸腔。
过往的回忆让她愤怒，可是让她更加愤怒的，是她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从何做起。
她就像是一个被困在荒漠中的旅人，她知道自己想要离开荒漠，可是当她看到茫茫的一片沙路时，却不知道自己该从那个方向离开。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得到。
卫灵桃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卫灵桃低声喃喃。
在御花园晃荡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她也该回到东宫去面对她用阳光堆砌起来的世界了。
一连几天，卫灵桃都以御花园的花开的好看为由躲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她没有让沐风陪同，只让允月陪着她一起。而后，她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发呆，允月则乖乖的待在一处不打扰她。
她在虚构的世界里生活了很久，当现实开始为她剥离虚假的外套，当事实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时，她的确慌张无措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个美好的、无忧无虑的世界，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沐风，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东宫中的一切。
她早就嗅到了真相和事实的味道，却用了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那些漂浮在梦境里的真相竟然源自于她的回忆。
所有人都为她的失忆而感到欣慰，唯独她在关爱她的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清醒。
他们还活在她失忆时构造的完美的、纯净的世界里，可她却已经选择悄悄离开，去面对已经发生过的、血淋淋的、残忍的现实。
过往的回忆就像是在熔炉里炙烤的铁块，在她的心口烙下一个接着一个的深刻的烙印。她忘不掉，更逃不了。
而卫灵桃也更加怀疑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失忆之前的卫灵桃还是失忆之后的卫灵桃？她每天都要戴着两幅面具生活，实在是太累了。
卫灵桃穿过一条小道，又寻到了另一条偏僻的小道——她这几日在御花园中闲逛，无意中发现了一条能够通往东宫的捷径，这条小道少有人烟，路旁的杂草也开的旺盛，看起来有些凄凉。然而却是躲避旁人的最佳之处。
如今的卫灵桃很喜欢清净。
然而今日，她的清净却被打乱了。
卫灵桃在这条小道的拐角处，发现了一清丽的身影瑟缩在墙角。
清丽的身影极其痛苦的蜷缩在一个角落，发出了弱小的呻吟声。她的手指紧紧的扣住了地面，指甲缝里满是泥泞与血迹。她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散了一半的发髻绵软无力的搭在她的头上，另一半的秀发顺着她的肩膀散落在地面上，很是狼狈。
一时间，卫灵桃不知道自己是走还是留。
而那清丽的身影听见了小道上传来的声响，警惕凶狠的吼了一句“是谁“，而后她缓缓转过脑袋，在看见卫灵桃的一瞬间忽然愣住。
眼前的姑娘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僵尸，但嘴角的一抹猩红却触目惊心。而且卫灵桃也注意到，姑娘的眉眼里隐藏着深深地痛苦，她的眸光本是一片死寂，没有对生活的希望，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但是见到卫灵桃的一瞬间，有慌乱窜到了她的眸子里。
她就像是漂浮在死水里的枯木，干瘪，苍老，粗糙，无力。
“你……还好吗？”卫灵桃歪着脑袋小心翼翼的问道：“我看你……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痛苦？”姑娘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哼一声继续说道：“这点痛苦算不了什么的。”
而后，姑娘的眸光停在了卫灵桃的脸上，仿佛就在一瞬间，姑娘变得格外沉静。
眼前的姑娘与卫灵桃记忆中的一张脸重合。卫灵桃知道她是谁，却并没有指出来。
相对无言。
清丽的姑娘盯着卫灵桃看了好久，而卫灵桃也盯着她看了好久。
良久，姑娘才垂下眸子，嘲讽的笑了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末了，又添了一句：“就算你没有失去记忆，你也不会再记得我了。”
“我认识你。”卫灵桃眉眼弯弯，眸子里填满了笑意。
姑娘一愣，带着些期许的目光望了卫灵桃一眼，她静静地盯着卫灵桃缓缓张开的嘴唇，然后听见后者说道：
“你是三皇帝身边的贴身小宫女，我记得他唤你为兰儿。”
姑娘眸中期许的光芒破碎，坠入眼前凄惨的草丛里，但是片刻后，阳光洒入了她的眸子里。
“对。”兰儿笑着点了点头：“我……奴婢就是兰儿。”
“我记得果然不错。”卫灵桃走到兰儿的身边，缓缓弯下腰身，而后掏出衣袖里的小帕子认真温柔的擦了擦兰儿嘴角的血迹。
兰儿并不领情，冷着脸扭过头去，却被卫灵桃掰正了脑袋。
“你这小姑娘能不能不要乱动，你是觉得自己的血留少了不成？”
“奴婢的命贱，自然是有多少血就流多少血。”
“我看不是你命贱，而是嘴贱吧。”
“我……”
“你放心，我堂堂太子妃怎么会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我不会害你的。”卫灵桃笑着说道，见兰儿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卫灵桃挑眉笑道：“怎么，你不信我？”
“不……不是！”兰儿慌忙的摇了摇头，她又望了卫灵桃一眼，而后低下了头，柔声说道：“我只是觉得，太子妃您很温暖，就像……我姐姐一样。”
“姐姐？”卫灵桃蹙了蹙眉头：“原来你还有姐姐呢。”
兰儿点了点头：“我从小是和姐姐一起长大的，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总是给我极大的温暖和保护，可是……我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她的好，而且，我也辜负了她的好。”
“那她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兰儿的声音有些哽咽：“很久以前，她就生病死掉了。”而她，则是那个加速她姐姐死亡，拿她姐姐的死亡当做筹码的恶人。
“对不起。”卫灵桃知道兰儿姐姐死亡的事情，并且，她还是见证人，可她还是半带虚假的回应了一句。
毕竟，现在的兰儿和初次见到的兰儿已经大不相同，毕竟，她脸上的痛苦和悲伤是掩盖不了的。
“太子妃，你不用说对不起的。”兰儿笑了笑：“我记得我姐姐快要不行了的时候，有两个好心人很用心很努力的帮助了我的姐姐，只是当时的我不懂事，辜负了她们的好心。”
蘸了柔情的两片羽毛缓缓飘进卫灵桃的眸子里，卫灵桃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温柔的笑容。她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兰儿的表情又痛苦了起来。
兰儿痛苦的趴在地面上，面色已经惨白的像是枯骨，她的脊背痛苦的弓着，消瘦的脊梁骨绷紧了她的衣衫，似乎就要戳穿她的身体。
“兰儿……”卫灵桃小声地呼唤道，然而后者却根本没有应答的力气。兰儿死死地咬住嘴唇，而后鲜血涌出，坠落到地面上绽放成了一朵诡异的小花。
兰儿终于忍不住，先是小声地呻吟，而后痛苦的哭出了声。
“我……我终于知道错了。卫姑娘，我当时就应该听你的话，好好的、本本分分的过日子，我不该……不该求捷径的。”
“我真糊涂，真的糊涂啊！我为什么……为什么放这好好的生活不去追求，我为什么要选择掉入黑暗里……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真的受够了……”
“我真的不想每天过着担忧恐惧的生活，我不想每天算着离死亡还有多少时日……我不想每天做着违心的事……我不想成为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不想每天厚着脸皮去讨要解药……可是我却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我真的好想摆脱，我真的好想解脱，我真的好痛苦……”
“是啊，你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卫灵桃轻轻拍抚着兰儿瘦弱的脊背，低声喃语：“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呀。”
其实从兰儿迷迷糊糊的自言自语中，卫灵桃大概已经猜出了兰儿为何会这么痛苦。
沐隐是多么会算计的人，他怎么会做亏本的生意呢？他想要将一个聪明的姑娘留在身边，可是他又无法确信这姑娘会不会在某一日背叛他，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威胁她。
之于兰儿来说，她最珍贵的东西，便是她的性命。于是，性命便成为了她的筹码。
卫灵桃不禁叹息，这位南越国的三殿下还真的是从未善良过。
她知道兰儿不会死去，可是她瞧着兰儿如此痛苦的模样，还是会觉得难过。毕竟，虽然她与兰儿只有一面之缘，且这位兰儿姑娘也有些刻薄，但不得不否认，她是一位聪明且能明辨是非的姑娘。
这样的一个人，若是能够纯良一点，倒也不是不能成为一个好人。
卫灵桃从衣袖里掏出一个药瓶，瓶子里装的是很久以前老宋给她的能够缓解疼痛的药丸。她取出一颗，塞进了兰儿的嘴里。
一开始，兰儿依旧在痛苦的呻吟，但是片刻之后，她的呻吟声渐渐减弱了，呼吸也逐渐均匀起来，再过一会儿，兰儿恢复了意识。
恢复了意识的兰儿见到自己躺在卫灵桃的怀里，有些尴尬，也有些慌张。她急急忙忙的推开了卫灵桃，而后慌乱的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四周没有旁人这才放下心来。
兰儿警惕的望了一眼卫灵桃，而后声色颤抖的说道：“太……太子妃娘娘……您……您怎么在这儿？”
卫灵桃也不恼，只笑眯眯的望着兰儿，道：“我不过是恰巧路过此处，恰巧碰到你而已。既然如今你已经没有大碍了，那么，我也该走了。”
“你不能走！”兰儿匆匆的抓紧了卫灵桃的衣袖，不让她离开。
卫灵桃停下了脚步，挑眉望着兰儿，很是温柔的笑。然而后者却因卫灵桃的微笑而有些发虚。
“你……今天的事情，你谁也不能说出去！”兰儿皱了皱眉头，踌躇了半天才扔下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卫灵桃的笑意更深。
“你必须答应我！”
“不然呢？”卫灵桃反问。
兰儿没有料到卫灵桃会这么回答，先是一愣，随即面上露出凶狠的表情。
“如果你不答应我……今天或许你就无法活着回去了。明日这皇宫之中便会出现太子妃惨死荒野小道的消息！”
“那么……你试试？”
“你……”
“如今怎么着我也是太子妃算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了，这世界上记恨太子的人不少，光朝廷之中就有好些个，那么我这个太子妃自然也是遭人记恨的，所以偌大世界，想要我这个太子妃性命的人也不少。可是还没有轮到你，兰儿姑娘。更何况，我卫灵桃最讨厌被人威胁。如果你想试试是你先回到你的三殿下身边还是我先回到东宫的话我也不介意。”
卫灵桃笑着甩开了兰儿的手，继续说道：“你不过只是三皇子身边的一个丫鬟而已，偌大的皇宫里谁会去在意你的消息？而我，又为何将你的消息告诉给别人，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得特别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