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山老头这一巴掌拍过去，带着烦躁带着怒火，甚至还带了几分迁怒，拍得韩知非登时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好在他向来是个二货，没少挨德山老头的揍，对于德山老头这种程度的收拾早都已经习惯了，下意识的就捂着脑瓜子蹦到一边儿去了，再也不敢来卫襄面前蹦跶了，只是嘴里犹自愤愤不平的嘟囔着抗议：
“偏心，师父你这就是偏心！明明犯错的是小师妹，你怎么不打她……”
“再给我胡言乱语，你就滚出去！”
德山老头这会儿的心情实在是不好，眼睛一瞪，立刻成功制止了韩知非的抗议。
密室里终于再次安静下来，一群人坐在上首，目光炯炯的看着站在中间的卫襄和尉迟嘉，还有那个如同影子一样的蓝衣女子。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德山老头叹息一声，无奈开口。
卫襄却一语未发，眼泪哗啦啦的开始往下掉。
不为别的，就为了师父对她的偏心，她便觉得自己实在是罪大恶极，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蓬莱。
而站在一旁的蓝衣女子虽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可是此刻卫襄一哭，她的眼泪也跟着哗啦哗啦地落了下来。
明明她不伤心也不难过的，她对于眼前这些人只有记忆，并无感情，就如同她脑子里有关于尉迟嘉的所有记忆，但她并不会爱上尉迟嘉一样。
可她偏偏还是被原主所牵连，要跟着她的情绪走，喜怒哀乐居然还是由不得自己！
之前已经被很小心的掩藏好的不甘和愤怒，忽然之间就再也埋藏不住的喷涌而出，蓝衣女子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幽暗如墨色的深海。
一股黑灰色的雾气也开始悄无声息地蔓延，出现在蓝衣女子的身后，让人一眼看过去，触目惊心！
“快，抓住她！”
德山老头率先起身，朝着蓝衣女子扑了过来，其他人也在同一时间出手，在卫襄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蓝衣女子的身周就被布下了层层叠叠的结界。
而最终让她彻底僵立在原地的，是来自尉迟嘉的一道金光。
“你们，你们……原来，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把我当成她一样来爱护。”
有墨色的眼泪从蓝衣女子的眼眶中涌出来，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完全的黑色，让人触目惊心的同时，又觉得无线哀伤。
但是蓝衣女子愣了一下，却又笑了起来——
这是她的眼泪，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眼泪，至少她自己知道，在这一刻，她终于摆脱了原主的影响。
“不要这样对她，你们不能这么对她！”
终于回过头来的卫襄，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撕心裂肺的喊出了声，朝着结界扑了过来。
就在她的心里，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刀在不停地搅动，将她的心割得支离破碎——
而她也知道，这一刻，支离破碎的那颗心，属于层层结界中被困住的那个女子。
“襄襄，别过去。”
尉迟嘉收回手掌，敏捷地将卫襄揽回了怀里，德山老头的怒吼声也在顷刻间当头而下：
“这就是你说的倘若是你？是你吗？是你吗！”
德山老头是真的心痛。
被自己的小徒弟骗了，真的比小徒弟成魔还要让他心痛。
“师父……对不起。”
卫襄挣开了尉迟嘉的怀抱，跪在了地上，朝着德山老头叩首：
“我知道我不该骗您，可是，她是无辜的，是我将她带到这个世间来的，都是我的错……”
“现在认错，有用吗？你认了错，这凭空而出的妖魔，就能消失不见吗？愚蠢至极！”
德山老头捂着心口没说话，冷眼旁观的莱芜冷冷出声责问道。
卫襄抬起头看着莱芜，拼命点头：
“能的，师叔，我能想办法让这妖魔之气消失的，她这是心魔，我一定能想办法让她的心魔消失的……”
“说的容易，可你见过几个人的心魔能轻易消除掉？如果心魔那么好除，白翼也不至于如今还待在语凝海底出不来！”
莱芜不为所动，眼神冰寒的看着被层层结界困住的蓝衣女子，做出了决定：
“封印吧，如今只有将她封印，才能暂时镇住这股魔气，不然我们蓬莱乃至于整个混沌界，都等着遭殃！”
“哈哈哈，真是冷酷无情的人啊！”
没等卫襄说话，被困在结界中的蓝衣女子就笑出了声，笑声中带着悲怆和愤恨，怒意和恨意霎时滔天：
“我原本以为我能做人，可现在看看你们，我宁可成魔，我也不愿意再做人！”
“你们的弟子为了解开封印，将我分离出来，却没有人肯善待于我，如今一见我身带魔气，更是要将我封印——”
“说来说去，你们都只不过是将我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而已，利用完了，就想把我打入深渊，连一个机会都不曾给我！这样卑劣无情的人类，我再也不屑于做了！”
“今日，我便要彻底成魔，我要让你们看一看，魔是怎么来的——它是被你们亲手铸造而成的！”
“执迷不悟，自寻死路！”
对于蓝衣女子这一长串的控诉，莱芜只眉心微动了一下，冷漠的回了八个字，说罢就手持长剑，要动手布阵。
卫襄却在此时站了起来，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莱芜手中的长剑：
“莱芜师叔，不要封印她，给我一点时间，我真的能解开她的心魔的！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们原本是一体的，我知道她的心魔在哪里，我也知道要如何化解，求求你，不要动手！”
卫襄纤细的手指紧紧握在莱芜手中的剑刃上，尽管身为神明之体，并没有被剑刃割破皮肤，但这样的场景落在众人眼中，依旧是触目惊心。
紧随过来的尉迟嘉抬手就打掉了莱芜手中的长剑：
“莱芜师叔，得罪了！”
长剑脱手而去，被卫襄握在手里，剑柄朝地，一晃一晃看得莱芜怒火攻心，咬牙切齿，恨声骂道：
“孽障，孽障！当初你来到蓬莱的时候，我就应该杀了你，以免今日后患！”
“师兄息怒。”
看着眼前这箭弩拔张的阵势，芜青只好出面相劝。
或许是因为身为女子，芜青的心肠远远要比莱芜柔软许多，她上前拿掉了卫襄手中的长剑，送回到了莱芜面前，低声劝道：
“师兄暂且息怒，既然襄襄这么说了，不如让她先试一试，若是实在不能消除这个女子的心魔，我们再合力将她封印也不迟。”
“可是……”
莱芜想要反驳，却又在芜青温柔的目光下住了口。
“师兄可记得我们修仙的初衷是什么？是是要与这世间种种生灵为难吗？并不是我们当初踏上修仙之路，为的是修炼己身，并非是对世间一切不合规矩的事物赶尽杀绝。”
“诚如掌门师兄所言，此女子身上有妖魔之气，但至今为止，她并没有对任何人造成过伤害，我们又何必如此容不下她呢？”
芜青温柔的言语像是山间潺潺的流水，将密室中所有人浮躁的心情全都一一抚平，让他们甚至有了一丝丝的反思。
其实芜青说的并没有错，抚仙神兽察觉到了妖魔之气不假，但这妖魔之气到底对人间有什么危害，谁也不知道。
只不过是忌惮于“妖魔”这两个字，就先入为主的对蓝衣女子出手。
也是念及这一点，莱芜冰冷的神情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叹息一声，朝着芜青挥了挥手：
“罢了，既然师妹你心软，那你们就试试，若是能将她的心魔除去，也算是功德一件。”
芜青闻言，朝着莱芜微微行了一礼，转过头对着卫襄道：
“好了，现在我们来为你护法，你去试试吧。”
芜青的话让卫襄吃了一惊：
“芜青师叔，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你们本为一体，既然是除去心魔，想必你们的魂魄势必要重逢，去吧。”
女子的容颜已不再如年轻女子那般娇媚，清丽出尘的眉目间已然染上了人间的沧桑。
可她此刻这温柔浅语的模样，让卫襄发自心底感到动容——
曾经，她觉得芜青师叔性情冷厉不似女子，可原来，始终保持着初心的人，只有她啊。
“多谢师叔。”
卫襄恭恭敬敬地向着芜青叩首，带着心悦诚服的敬意。
蓝衣女子的识海中，卫襄一进去就看到了缭绕在海面之上的浓烈黑气。
“原来你的心里果然是生出了妖魔，可你又是何必呢？”
她惆怅的感慨，看向了识海另一头站着的黑衣女子。
蓝色代表着大海的澄澈与深邃，是蓬莱弟子最常穿着的颜色，也是卫襄常年不变的服饰之色。
原本身为分身，女子身上的蓝衣与卫襄别无二致，但此刻因为心魔的侵袭，她的外观没有改变，灵魂却已经披上黑衣，化为妖魔。
已然化身为魔的女子听卫襄如此感叹，冷笑一声做了回答：
“你生来便是堂堂正正的人，你生来便受着这世间的万千宠爱，你可曾明白我的心情？你又怎么能理解我来到这个世间以后所受到的一切不公和冷眼？”
“我怎么会感受不到？如果我感受不到，我也不会尽我所能来保护你！”
“你是来保护我的吗？你是在保护你自己！你才是堂堂正正站在这个世间的人，我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一个分身、一个影子！一个人人看见都厌恶的影子而已！”
黑衣女子面容扭曲，眉眼间全都是愤慨不甘，愤怒的控诉着，让卫襄所有想要说的话都哽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的确，这世间没有经历过别人的苦难，她是没有资格来劝别人心平气和的。
平心而论，她虽然前世遭遇过不幸，今生也过得不是特别顺利，可至少自始至终她都拥有父母师父还有同门的爱护，可她的分身，什么都没得到过。
从出现在众人面前开始，她得到的就只有猜忌，质疑和疏离。
可是……
“我将你分离出来的时候，我以为他们也会和我一样，将你当成我的拯救者，将你当成我一样来对待……对不起，到底还是我疏忽了，让你来到这个世间遭受了这么多的不公平……”
“你跟我说对不起有用吗？即使你跟我说了对不起，我也绝不会跟你说没关系！其实在我没有出现以前，尉迟嘉已经告诫过你，不要轻易使用分魂之术，可是你呢？”
“你非要一意孤行让我来到这个世间，但你却没有能力让这个世间认可我——我的一切痛苦，都是因你而起！”
黑衣女子越说越愤怒，黑影一闪来到了卫襄面前，已经开始发黑的十指紧紧的扣住了卫襄的肩膀，殷红色的唇瓣像是淬了毒汁一般开开合合：
“现在你告诉我，如果不让我成魔，你能用什么办法让我重新归于虚无？我宁可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间出现过，我也不想在这人世间遭受这种不公！你当初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出现在这个世间！”
即使身为魂体，卫襄依旧能够感觉得到肩头的刺痛，可她没有挣扎，也没有逃脱，直直地与近在咫尺的女子相对视，最终伸手将另一个自己紧紧抱住：
“是的，他告诫过我，不要轻易使用分魂之术，我也一直都在告诫我自己不要冒这样的险，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我等不了……而且……”
卫襄的声音渐渐温柔，她的声音漂浮在怀中女子的耳畔，如同微风轻拂：
“从我把你分离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没有想过让你做我的影子，没有想过让你成为我的附庸，我知道你是一个新诞生的生命，你亦是独一无二的你，我也以为你，能够成为独一无二的你……”
“独一无二？”
似乎是觉得这四个字过于嘲讽，黑衣女子的笑声在卫襄耳边响起：
“和一模一样的容貌，和你分毫不差的记忆，和你本出同源的身体，你告诉我，我要如何独一无二？你难道不知道，只要和你站在一起，我就永远没有办法成为我自己吗？所有人第一眼看到的永远都是你，你是正品，你是原身，而我只是一个赝品，一个用来应急的工具而已！”
“我，永远也不可能摆脱你的影子，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