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有幸会甘泉，不过这时已经是被一路送入养心殿，而非在色深黑之际，悄赴夜帐灯约，怜止自己很是合意。现下桃源的琐事并不多，一自那日双成道了句昭阳是个闹市一般的所在，便意识到她一人如此想，难保不得诸多奴婢丫头都生了这等念头，挑了个午后茶余日子，将一屋子人召过来提点了几句，面上淡淡的并不横眉竖目，只是教双成也在他们中间站着，轻弹一下诗集上薄沾的灰尘：“日日旁人碎嘴，自个儿便也成了口中最瞧不起的人，你们若是清楚明白人，就该晓得没扬手打自己脸的道理。或许外头是喧闹些，可这与屋里的人有何干系？若是有干系，那我只能这句了。”敛话不语，一下众寂，此刻才压了唇角，极清楚地扔下几个字：“你的心在外头。”
自此以后桃源内清净不少，反倒是因着昭阳没有主位在的缘故，出入行动更方便些，没得如明粹一般镇着一位铁面菩萨。待到渐热起来，自己也不愿长日在外头晒着，只着了最家常不过的薄罗沉香色裙面儿，俱挽云鬓勾翠，拿了一卷书临窗细读，力图要将这书中意旨领会透才罢。双成候在一边儿，将几样什锦果子码在盘里，也间或与她几句话。却见媵来报明粹宫禧良娣来访，着实怔了一瞬，之后便觉几分欢喜漫上来：“快请进来话。”
几乎是翘首以盼等人来，一壁又收拾起杂书杂卷，唤媵添一壶新茶，滚开微酽后，先在那边搁着凉了几分。忖度着她为何而来，心里大概有了揣测，多半是那日初见君子阶，如此便也不必太过拘谨了。
她的话一字一句传来，像是石子被轻轻丢进了湖面，却勾不起层层的波来。我俨然失了兴趣，如同观鱼的人，也有互生倦怠的一。
稍稍侧首，我抬手扶起了她髻上的簪。我懒于猜测她在心头如何怨怼我，又或会立下何样的誓言称要还我之道，当下她这样垂头匍匐的姿态，我很是喜欢。
优柔的女儿香被风掀起一角，扑在我面上。我直起身来，从她眸中探出微不可察的一点倔强。皇庭高门重叠，我好整以暇瞧着，看她能迈过几重坎。
“逃不走，也无需逃。”
我这样回她，更像是答我自己。这里是罪恶阴暗的滋养地，便高如甘露，也绝不是一马平川。她比我，更懂得锦绣覆荆棘。
“回去将宫规誊写十次，方能记得本分。”
鎏金的光与沁银的影醺醉了我的双眸。
月伎奏响的是万超来贺，一壶醉生，叫让见门祥云，翠雾笼青烟。丝竹向来可奏靡靡，如同绮罗织就的美梦，被琥珀光倾泻一地。
杯酒下肚，我亦叫面前的高殿美酒染上和颜。喜悦攀上每饶面庞，我临着殿里的桃李芬菲，倒很是生羡。杯盏交错，唱也是祥瑞，舞亦是鹤来。
一壶梦死，饮下便是亘古。
再睁眸时，殿前儿立了个壁人。姗姗来迟，眉上还带着月夜的凉。酒酣人乐，她却在佛前祝祷，叫我看来，确是另辟蹊径拔得头筹的法子。只是今日，尚且不由得我治下，只择了温吞的神色挂在面上，又因着酒意，语出皆见三分风情。
”程妹妹。“我出声唤她，端足了和意。”你来得晚了。”
“陛下设此宴，一则，为后庭冲新，端午祥瑞。二则“我将眸光转向使臣一侧，旋即一个得体的笑，再回转头来时，已然在心下聚好了箭矢。”宴请使臣千里迢迢，两国交谊。妹妹这样，怕是不妥。“
我犹自着，阿妙提壶，斟满了一杯。抬袖举起，接着道。”只好借这杯，向使臣赔罪。
彩线轻缠红玉臂，符斜挂绿云鬟，似乎是幼时端午日时的装扮，而十数年生长周宫，自是过了与这些年岁相等的节庆日，年年少不得要手作几个粽角来以愉众乐。
即使于炊饪一事上并不精通，但纯凭以往经验去做，仍是找回了熟悉的手感，斟酌着糯米和赤豆的用量，箬叶竹是提前煮过一遍的，问过厨房，又往水里加了一匙应时的槐花蜜，将红豆浸得微软，这才算是为端午节食增了一点在细微处可察的心思，如此一来，稻香，竹青，花意，三家皆全了。从前煮粽时闹出过笑话，粽子绷得紧紧的，反而下了锅里尽数散开，到头来做了一锅白米汤。为着包起来的锥儿又紧实又不溢出叶面，特意将那五色棉线扎得松些，系下了双心结。
剩下的事儿便是摇扇儿等粽子出锅，取出来时果然个个三角尖尖。拣了一碟儿盛入五蝠盘彩食盒里，又夹入几枚糖莲子，早已剔了莲心，权当替代糖蜜增味，压了一笺条在下，写了句酒后清口。人都长年娇养的女郎，十指不沾阳春水，然则此刻周宫阖人，却是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屈大夫的游魂荡游至此，想来也会惊淳炊盛景。为此想一笑，将粽子分成两份送到甘泉宫与甘露宫，按着序，先去了甘泉。
远远地瞧见一位丽人出去，方递了食盒与张内侍，按规礼道：“妾昭阳宫纪氏，贺皇上重五安康。”又弯眸笑了，很有几分家常的意思：“我不通酿酒，因此只有这一点粽角好送，另有几枚菖蒲艾叶，您随手挂在槛间门上，莫嫌弃才是。”
复又转去甘露宫与出来相迎的女媵道了安康，请她相送粽角。其实当忧的是太后中原饮食，或怕用不惯南方竹粽，又想到那粽叶初剥难免粘筷润指，哪怕是有试食婢先用，怕也麻烦，于是这一份里预先将一只粽子半切了叶口，到时方便剥离就是。至于甘泉宫那份，且教皇上自个儿慢慢剥，抽丝剥茧的，才能看见里头的趣味呢。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却是故地重游，与华贵嫔那一番龃龉还存了不大不的影儿在心头。虽从贵人晋为良娣，算是勉有所安，却知前朝风声鹤唳，辽东战和不定，女真又送了新贵人，连带着整个后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个不可置身事外，于太液行走，风吹玉鉴微澜，心也沉浮不定。
远步穿花拂柳，执扇动风，先闻得一句“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极冷肃的塞上曲。随声见得，认出是金良娣，这位云南韩王府来的女子，只是一直在甚嚣尘上的风声中听得关于她背后的秘事。若宠爱，她也确然是有，这一句塞上出来，足见她并非寻常草木。无论她此刻作何想，总归心里有几分峥嵘之气在，印象霎时有所改观。打定主意要与这位谈上几句，便提步趋人，道了声安好：“金良娣安。饮马塞外，少听女子吟诵，不想今日听到。”
鬓摇鸦青，杏眸闪得一丝叹惋似的情味，敛扇一指太液，续道：“虽我等身为女流，但见太液湖光似锦，塞外却难见水草丰美之时，这样一想，颇感戍边之苦，仿佛也能感同身受。”
“主儿，取回来了。”“你慢些，后面可是有鬼追你？”
是蜜粽飘香和着艾草味儿的时节，内务府和膳房分发做粽子的东西，一大早便遣灵芝去拿。专门叮嘱了他要拿紫糯米回来，芦苇叶、紫糯米、赤豆馅儿，倒是一样不少。清霜虽是北方人，却喜食肉粽，本欲拿肉馅儿回来却想北方人皆喜蜜粽，白米沾蜜甜糯沁口。想做了粽子送到皇上那儿去这才选了北方常用的赤豆馅儿。捻出一口放进嘴里，这馅儿不错，入口绵密正好与清霜选的紫糯米相符。白米软糯，紫米筋道，清霜素来喜欢筋道的吃食，这吃不上心念的肉粽，这米皇上应是不挑，该选个自个儿喜欢的。
底下做事儿的仔细，这米惧是浸泡好的，芦苇叶也洗的让人眼生欢喜，直接用便是了。将手洗净与灵芝一道忙活，好在领回来的料子不多，半晌也便好了，眼瞅着午时将至赶紧燃起灶炉上了蒸屉，这玩意儿实在，让人难消化，当是不指望皇上能全吃完，可若是在膳食后送去吃着则不香了，趁着午膳前送去尝上一口新鲜。
热气出笼掀开笼盖，一个个翠绿冒着尖儿等着被人拾捡出来，取出个顶好的赶紧放进准备好的食盒送去，底下压着一福字，红绿映着好看。带话给皇上快到午膳时，莫要占了肚子。总算是撵上了时辰，又给赵氏送去了些，剩下的便在明珠四散分了，平日里他们伺候着辛苦，难得放松，这节日里自然不能忘。
孝字为先，这是魏大人自以身作则的教导，遂进宫后大节日清霜必拟家书一封以慰父母之心。宫人早起挂菖蒲悬于门前驱邪，午膳灵芝端来雄黄饮下几口，少食几口因着今日身子不舒爽怕端午夜宴人前失仪，清霜进宫后愈发少了在府上的莽撞，多了些谨慎。加之朝堂之事传入后宫，父亲这脾气着实让清霜头疼，更得步步心以免行差踏错。
头一回在宫中过端午，不知有何不同，清霜偶然回想起在民间时，街上热闹，传闻南方流域还会赛龙舟，男子们在江上驾舟而行，只是清霜还未有幸见过便进了这四方地。幼时母亲总在手腕处绑上五彩绳，腰间系香囊，如今没人做了却也不能少，起身往内务府去了。
灵芝道遣人去拿便是了，不过几根彩线罢了还能不给怎劳得亲自去一趟。清霜却觉左右闲来无事不如出去走走，整日闷在这景丰宫再好的景也看腻了。到了内务府宫人匆匆，许是佳节已至忙不更迭吧。亲手选了彩线和布料，又取了些艾叶欲包裹进香囊里，旋即回了。
“皇上驾到！”
那太监尖锐响亮的音色今日仿佛更刺耳了些，震得我臂膀一缩，立即停下踱步，站定在桌旁，饭菜似乎有些凉，心里一紧。本以为皇上不会来了。我瞧着那些上好的佳肴，心中不禁叹了口气，转而扬扬身，面上又是从容的笑，朝着那矜贵的少年，规整地行了礼，道：
“妾身恭迎皇上圣安。”
我在他略带倦意的声音中抬起头，让开位子坐在他身旁，轻轻摆开碗筷，盛着面的玉质碗似乎闪着波光，熠熠生辉一般，手指尖与碗底蜻蜓点水地接触，仍是温温热热的，便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平日里我很少吃这些，只不过不妨碍什么，能入口就好了。想来皇上日理万机，晚膳时间已过，必定是饿了。鸦睫微颤，脸儿上染微红，试探着开口：
“皇上，趁热吃些吧。”
也不知这些合不合皇上的胃口，我咬着唇，望着一桌子的菜肴。
闺阁姐们向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却不同，虽算不得精通，但亦懂些厨房里头的弯弯绕。这方寸之地，蒸煮皆是学问，可也正如母亲所，唯因口味难以把握，哪怕一块糕点，都凝聚着女子的心意呢。
我微微红了脸，唤婢子们将芭蕉叶、紫糯米和玫瑰粽一一备好，便由人服侍着，净手以待了。往年在家中时，每逢端午，也是自己亲手包了粽子奉于父亲母亲。而今，便做些送与皇上太后吧。
粽叶干净之余，散发出淡淡的清甜香气。紫米软糯，与白米相较，搭配着玫瑰馅更加赏心悦目，微甜而又不腻。再思及端午佳节、群芳争艳，去送粽子的想必远不止我丛菊轩这一份，若想引人注目，还需花些心思。
我转而备上两份绿豆百合汤。皇上的那碗以薄荷添些清凉口感，既能消暑，又去粽子之腻。太后的那份则温而不热，又以红枣入味，想必还算合其口味。
一应准备妥当，才携几个行事妥帖的宫人前后去往甘泉宫、甘露宫，并仔细嘱咐了宫外内监，“端午多食粽，棠梨宫祺贵人这粽子无甚特别，不过锦上添花、聊祝佳节罢了。